黃昏，黃昏後。
麵向驛路的小茶攤終於有了客人，一群剛剛押完鏢的鏢師渾身臭汗，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還未點菜已經高聲聊了起來。
他們聊得熱火朝天，布滿絡腮胡子的橫肉上幾滴汗水隨著他們大幅度的動作甩在桌子上，又被那一條條粗壯古銅色臂膀一抹，直讓打雜夥計剛剛才擦幹淨的桌麵一片油膩。
打雜夥計顯然地已經表現出一臉憤憤，但茶攤攤主卻是已經高興地連連搓手，仿佛已聽到了錢幣碰撞的清脆響聲。
於是夥計隻能癟癟嘴，被攤主推搡著給那群漢子端上贈送的茶水。
茶壺落桌的時候發出極響亮的“哢噠”一聲，大概是夥計最後的反抗。但他自己反而被這過於囂張的聲響嚇了一跳，生怕被打一樣連連看了幾眼端坐的大漢，確定他們沒有注意後才鬆了口氣。
鏢師們當然沒有注意到這不起眼的小夥計那一點點不起眼的抗議。
他們正聊得興起，幾乎已打算站在桌子上揮舞臂膀助興。
這些鏢師雖然隻是江湖上的小角色，但論起江湖大事來也可以說得頭頭是道。那唾沫橫飛的模樣，幾乎讓人疑心他們其實就是他們口中那“劍神”“拳王”本尊。
夥計忍不住聽得入神，下意識往前湊近一步，卻不小心撞到了桌子，桌腿在地上平移摩擦，發出“滋啦”一聲。
寂靜，突然的寂靜，完全的寂靜。
這徹底的寂靜讓夥計驚恐咽下的一口唾沫的聲音都顯得震耳欲聾。
鏢師們當然不是因為桌子的滋啦聲安靜，讓他們安靜的，隻是他們不經意間聊起的一個人。
為首的鏢頭臉上一道刀疤從左眼一路劃到嘴角，顯得他猙獰如惡鬼降世，但此時，那能嚇哭十個小孩的扭曲刀疤卻在微微顫抖。
他也許想控製住臉部肌肉下意識的顫栗，但終究是徒勞，於是他隻能長歎一口氣，承認了自己的畏懼。
而隨著這一口歎氣聲，一瞬間那本來凝固般的鏢師們又仿佛活了過來，隻是他們再不敢大聲呼號，隻小聲地低聲交談。
“……聽說最近有兄弟在江南看到‘他’了。”
一個鏢師俯下身子，幾乎趴在桌子上，神秘兮兮地繼續剛剛的話題，而隨著這句話說出口，他尖嘴猴腮的臉上顯出一種既興奮又畏懼的複雜神色。
“你這消息早就過時了，”刀疤鏢頭大力搓了搓臉，終於找回自己的冷靜，“你們知不知道，‘他’是去江南做什麼的？”
眾鏢師連連搖頭。
尖嘴猴腮那個憋了又憋，還是沒忍住心裏的花花腸子，說道：“江南那地方美女可多，‘他’莫不是……”
他伸出雞爪子一樣的手，比劃了一個（押妓）的手勢。
這尋花問柳之事，往常總能一瞬間激起兄弟們的熱情和談性，但這次，他話語落下後卻隻迎來一片沉默。
這世上有沒有哪個男人，能做到完全和欲望隔絕？
也許沒有。
畢竟這些人，連在妓院附近看到江湖四大高僧之一的老實和尚時，都能笑嘻嘻地打趣幾句。
如果連高僧都不能完全與欲望劃分界限，那世上大抵沒有這種男人。
真就沒有嗎？
鏢頭沒說話，他又回想起半月前的那一麵之緣，那如驚虹電掣的刀光，那種幾乎像一瞬間墜入無盡冰窟的刻骨森寒的刀氣，讓他現在即使正坐在大太陽底下也激起一身的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