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嗎?”
馬背上的男人脊背挺直,襤褸衣衫浸滿鮮卻不顯狼狽,落日的餘暉灑入他的眼中,一貫的冷冽中增添了一絲熾熱,也將裏麵自己纖弱的身形渲染了一點紅色。
他隻說了這兩個字,景瀾記了十年,直到白布蓋到臉上的那一刻。
景瀾是景櫟八歲時撿的,在離渝州城五裏地的渝水邊。景櫟說從小木盆中將他抱起時,他一動不動,用手戳他也不叫不鬧,還以為他快死了,結果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個小啞巴。
景櫟出身倡家,父母均精通音律,容貌姣好,能歌善舞,從小他便跟隨父母到各地表演,去過偏僻的小村莊,也進過地方豪強家中。奔波了數十載,家中也有了些許積蓄,母親說累了,想要去繁華的地方落腳。於是他們啟程前往長安,景櫟沒想到去打個水都能撿到個孩子,看著渝水河的波浪,就取了個“瀾”。
發現景瀾不會說話後,景櫟父母都滿臉遺憾——這孩子注定不能唱,隻能慢慢教他識字五音。
在長安城的十五年裏,景家的酒樓生意不溫不火,但算是安居樂業,溫飽不愁。景櫟越長越俊美,繼承父母衣缽堅持歌舞練習。景瀾已經能夠獨立譜寫曲子,創作詩賦,寫好一首就纏著哥哥唱給自己聽,景瀾總是溫柔地摸摸他的頭,輕笑道:“還不夠好,小瀾什麼時候寫出自己最滿意的一首,哥哥就什麼時候唱給你聽。”
景瀾以為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也是幸福的,殊不知無妄之災不過一瞬,改朝換代不過一息,新王登基的前一天,酒樓化為灰燼,父母變為白骨。
齊朝國君向來重文輕武,又分封藩國於功臣姻親,藩王日漸強大而蠢蠢欲動,西北少數民族見曾經強盛的王朝江河日下,多次侵擾邊境,鎮北侯蕭逸重振旗鼓,率軍北上戍邊。齊莊王身體孱弱,但喜亭台樓閣,又耗巨資人力修建皇陵,百姓怨聲載道,國庫日漸空虛。
雍王淩靖以“清君側”之名,率五十萬大軍攻向長安。齊莊帝多次頒布詔書賜封皆被拒,心中慌亂,於西郊祭天,祈求神靈,不料天降異象,天狗食日,齊莊帝瞬間崩潰,口中喃喃:“天要亡我,天要亡我……”最後猝死於天台前。
皇帝駕崩,達官貴人皆攜財倉皇出逃,軍士與街坊市民或於府庫盜搶金帛,或燒搶酒樓商鋪,長安城陷入一片混亂,父母在收拾財物時被人殺害,酒樓也被放火燒毀。
傍晚,雍軍攻入城中,年僅二十五的淩靖在意氣風發,身後輜重車輛浩浩蕩蕩駛入,雍軍分發糧食金帛於夾道百姓,景櫟帶著景瀾站在人群中,冷冷地看著隊伍最前方馬背上的高大身影。
第二天,淩靖舉行登基大典,頒布詔書,大赦天下,改國號為雍,建元觀盛,嚴禁軍士濫殺無辜,齊官三品以上及不承認雍朝者停職,沒收家財,奴仆重新發配或遣散,家屬流放嶺南或北境。對於戍邊的鎮北侯,淩靖心知其為大患,但仍舊需其震懾西厥,故早已切斷朝廷與邊關的書信往來,他相信西厥不足為懼,以蕭逸的性格沒有皇帝的詔令也不會輕易返京,即便他擅自返回,也可早提前埋伏,永絕後患,當然還有後手,他的獨子蕭代,可以召入宮中,養於偏遠的祁蘭院。
觀盛元年起,景瀾開始與哥哥相依為命。哥哥當掉了從小佩於腰間的玉環,購置了一把古琴鄭重地交給他,“小瀾,我們沒有家了,從今以後,你的每一首曲子,哥哥都會唱,好嗎?”
那天以後,哥哥帶著他輾轉於勾欄瓦肆中、達官顯貴家,哥哥濃妝豔抹,粉墨登場,吟唱詞賦,表演他寫的獨角戲劇本,他便在旁認真奏樂。三年過去,啞巴樂師與玉麵優伶的組合的劇本故事為長安城文人誌士津津樂道,數首樂曲詞賦也流傳於市坊。
右相之女的數次誇讚讓琴陽公主心動不已,專門花重金請人入宮,正值中秋佳節,又知弟弟喜愛戲與曲,便邀其共賞。
一曲《掩麵》驚豔四座,皇帝樂得開懷,重賞了景櫟,並將其安置於樂署,任樂司,實際上兄弟二人未曾前去任過職,而是每日為皇帝演奏表演,再後來,皇帝授景櫟伶官之首。
景瀾知道,這是哥哥期待已久的。
哥哥不在時,景瀾會爬上院中那棵杏樹,看著白色杏花與紅色宮牆,他心中的壓抑會減輕些許,創曲的靈感也會出現絲縷。
杏樹越長越大,枝蔓延長至隔壁的院落,景瀾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踩到瓦礫之上,探頭往下看,一個白色的身影引入眼簾,庭院荒蕪,房屋破敗,少年目光灼灼,手執木棍,景瀾卻仿佛看見了劍氣,棍之所至,習習生風,宮牆上的杏花被風卷起,又在風止時散落,一片花瓣輕撫過景瀾的鼻尖,他不禁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少年忽然收手,警覺地望向景瀾所在這處,景瀾被他冷冽的雙眸震懾了一下,緩了緩,又想著是自己打擾了別人,便做了個稍等的手勢,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畫了一幅畫,並將其小心卷好放入小竹筒內,拋向少年。
少年飛身向前接住了竹筒,但並未打開就轉身走進小屋中。
景瀾聽見他說:“你不該來這,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