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著這碟油炸花生,轉出攤子,送到老者桌上,見老者目不轉睛地望向前方,似在觀察城裏的某個地方。
可這麼黑暗,老者能看到什麼?
而老者的神色頗為認真,絕不是在發呆,分明就是在警覺細致地觀察。
他不想多管閑事,小心地在旁提醒:“大爺,油炸花生好了,我給你送上桌來,你慢用。”
老者目不斜視,隻抬起倒酒的那隻手擺了擺。
張二如得聖旨,不敢遲疑地轉身回到攤後,長長舒了一口氣,心裏頓生一種撿回一條命的僥幸。
他穩了穩心神,背靠攤位的一根木柱上,偷眼瞧著越加詭秘的白衣老者。
城郊的這片地域竟似一下子變成死寂陰冷的墳場。
而置身其間的白衣老者就像一個孤魂野鬼般的守靈人。
張二看了半晌,心裏不禁恐懼,激靈了一小下,正在這時,左麵一條山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張二暗中慶幸,終於又有人來了,隻希望也是來他攤前沽酒解乏的。
他攤前的那盞馬燈雖已老舊,射出的光卻仍很明亮,晝夜趕路的人最經不起這種暖光的誘惑。
因為這種暖光對他們來說,象征著的正是魂牽夢繞的故鄉。
XXX
有些酒喝得猛才痛快,有些酒卻不能幹喝,要配上一小碟下酒菜,嚼一口菜,下一口酒,細吃款飲才有滋味才是享受。
享受從不是絕對單一的,總需一兩種特有的陪襯。
就像衣服若是繡上一兩種精美的花飾,穿在身上才特別的漂亮,引人注目。
紅花要有綠葉襯,衣服如是,喝酒如是,沒有哪個理智健康的人會喜歡蒼白的風景,隻有病態冷血的殺手才處處尋求單調。
此刻的事實證明,白衣老者並未刻求單調,他神情也不是病態冷血,隻不過有一點傲慢陰沉。
他正細嚼一顆剛入口的油炸花生。
用油炸花生來下酒,可算是世間最平常樸實的享受。
有的人寧願撤下滿桌的山珍海味,喝酒時也要獨獨留一碟油炸花生,對這種懷戀鄉土的老酒鬼而言,從油炸花生的脆香裏體驗記憶的沉澱是必不可少的追求。
白衣老者安安靜靜地嚼著花生,隻覺滿口是接近泥土的香味,他不會怒疑老板怠慢客人未洗幹淨花生,因為在他思維中真實的花生就該是這樣的氣息。
他額上每條緊密的皺紋似在逐漸舒張,使他看上去更強健,更精力充足。
但他眼神仍是冷傲得像準備隨時刺出的利劍。
他顯然不喜風雅,而將竹筷落下去的動作卻每次都十分優美,富有一種令人窒息的詩意。
竹筷在油光微亮的花生米間優美地劃了一圈,再優美地往起一挑,立刻挑起了三顆。
那三顆珍珠般的花生米尖細的呼嘯著飛了出去。
誰也想不到他竟突然將三顆花生米挑向了傳來腳步聲的山道上。
隻聽三聲慘呼,三個奇裝異服的矮子骨碌碌從山道滾了下來。
三個矮子在地上痛苦掙紮了幾下,勉強爬起身子,狼狽地跌跌撞撞來到白衣老者桌前,卻又忍著痛不約而同的跪倒,對這冷傲的老人五體投地,齊聲道:“神箭手寬恩,萬望放了小的三條狗命。”
他們左眼都被花生米擊傷,白衣老者剛才動手時有意減輕了力道,三顆花生米準確地直取三隻左眼,權當稍微地教訓了他們一下,否則他們的左眼非但全瞎,勁如飛矢的三顆花生米可能已直接穿透顱骨要了他們三條“狗”命。
他們伏在地上,渾身瑟瑟發抖,是因為左眼受傷的疼痛,也是因為對神箭手的一種強烈恐懼。
神箭手卻像根本沒有看見他們跪倒麵前,沒有聽見他們求饒。
他仍舊一碗酒在手,慢慢喝了一口,再優雅地下箸夾起一顆花生米放入嘴裏,細嚼良久,氣定神閑,閉目回味。
等他睜開眼睛時,杯筷已放回桌麵。
他又抬起目光,繼續直視漆黑的前方。
他目光冰冷如右手緊握的弓。
風吹來,應該算是今夜第一縷風。
風輕輕吹動他花白發須、衣擺長袖,卻使他看起來更靜如泰山,穩而不躁。
他的嘴緊閉,意氣風發早已成了他沉寂在心的曆史,但他的弓還在。
他的右手一直不肯離開他的弓。
他的弓代表著他一生的光榮。
他的弓給了他力量,完美了他的生命。
他的弓已是他唯一信任的忠誠伴侶。
三個奇裝矮人靜候佳音,靜候他再次莊嚴如佛諦的開口。
他若不開口,誰也不敢起身。
他們將在他麵前跪到體饑力潰,膝破腳爛。
他們心中,神箭手就是死神,比死的本身更令人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