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昳西山,血色殘陽。
一片片雲霞透著一絲絲柔和的金光。
殘陽的光芒穿過雲霞照射在大地上時薄滑如緞,有風吹拂,細碎的折痕輕盈無聲地漾動。
丫頭將手舉高,想要拉平折痕,可她指尖一觸及那殘陽的光芒織成的薄緞,也突然虛化。
放眼望去,望到眼裏的,隻是些被殘陽修飾過的凋花衰草、老柏蒼鬆,天地的悲苦抑鬱也和她的心境一般無二了。
她再低頭看張公子,不禁又黯然失色,泫然落淚。
殘陽迷離中,一顆顆頰邊的淚珠也讓人心生一團團晶瑩的苦澀。
屋外,花圃,幸好還有大堆的各類花朵開得旺盛,凋謝枯萎的總是路邊雜草中無人問津的幾朵野花。
此時豔花簇擁,張公子手執丫頭那隻突然虛化的手,小心嗬護,丫頭那隻手終於逐漸恢複了真實的溫度與血肉。
讓她那隻手恢複的,不是張公子的嗬護,而是張公子臉上微微浮現的一抹笑。
丫頭也笑了,甜美地笑了。
風吹花語,花香人醉,正如某段歲月一樣,最滿足卻也麻木。
所以丫頭深知,從始至終,張公子對她的愛,都是留有餘地。
而丫頭自己卻從始至終都是完全敞開心扉,袒露靈魂。
所以丫頭又很容易滿足,也就時常麻木。
張公子悲哀的,是人必一死,在生死麵前,什麼也留不住。
人留不住,時間留不住,青春留不住,壯誌留不住,風與花香與陽光留不住。
今後雖還會有陽光有花香有風有壯誌有青春有時間有人,卻已隻剩下茫然的似曾相識。
張公子暗暗地輕聲歎息。
歃血為友友已去,共枕為妻妻已老。
張公子,現在的你除了可偕丫頭品賞舊景外,還有什麼更好的事做?
他的歎息即使發生在內心深處也休想瞞過丫頭。
這個嫻靜淑雅的妻子,嫣然一笑,柔聲問道:“公子,今天是老莊主的六十壽誕,你也不打算回去?”
迷惘中一字字聽著。
六十壽誕?
陌生冰冷的四個字,就像那年老莊主責備他時的眼神。
張公子自己的眼神卻凍住,直到此刻父親那年那時的眼神還真切地刺激著他。
他此刻的心情也受了影響,變得蕭條索然。
他苦笑,比哭更苦的笑。
他腦海中又開始浮現出一連串讓他痛苦憂鬱的記憶。
雜亂無章的記憶碎片,爭先恐後地在他腦海中閃回。
XXX
十三年前。
棲鳳山莊。
發生了一件事。
一件改變張公子原本美好生活的事。
也是日薄西山,夕陽如醉,霞光四射的景象惑人眼睛。
夕陽下,山道上,緩緩走來一個老人,一個少年。
老人滿身塵埃,汗流浹背,顯得疲憊不堪。
長途跋涉對他這種彎腰駝背的老人而言當然是折磨。
可他左手牽著少年,右手緊握一柄月牙形的彎刀,卻又顯得比任何人都更堅定。
看見這柄彎刀,張莊主就肅然起敬了,立在莊門前垂手迎接,像是地方官吏麵對省府大員。
老人此來是為求張莊主收容少年,張莊主諾諾應承,不敢有半點推托。
張莊主威名在外,竟這麼畏懼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
莊裏稍有見識的奴仆,很快就識出了老人的真實身份,也驀地肅然起敬,還用嚴厲的眼神示意那些往莊門外探頭探腦的下人趕緊走開。
老人辭別時告訴張莊主,他已經替少年取好了名字:燕歸來。
正是那個使得張公子一生幸福瞬間破滅的燕歸來。
XXX
不久後的又一夜,一場神鬼俱泣的暴雨突如其來,淋濕了棲鳳山莊,莊內每個人都眼睜睜醒著,思緒混亂,心也濕透,外麵的暴雨轟轟烈烈,他們的心滴滴答答,也不知是在滴血,還是在滴淚。
原本的風平浪靜,終於徹頭徹尾的顛覆。
發瘋的風卷著成堆的烏雲,渾噩得滿是烏雲的夜空就像是汙泥濁水的沼澤,低沉的壓向大地,刹那間使整個世界漆黑如墨滯悶如死。
誰也看不到誰,即便近在咫尺呼吸相聞也感覺不到對方真實的存在,山莊裏外刹那間失去了所有光亮,空氣沉濁地壓迫著胸口,就像夜空壓迫著大地,人們幾欲窒息。
整個世界掉進了一潭深不可測冰冷刺骨的黑水裏,雷聲隆隆,忽而鋒利地割過頭頂,忽而鈍重地滾過心間,無休止的閃電在烏雲裏橫衝直撞,隨時會破開混沌,給這個冰冷黑暗的世界一種慘烈的光。
一個女人跟著這場暴雨而來。
一個不祥的女人,一個枯萎的女人,一個肮髒的女人,一個神智錯亂的女人,一個口口聲聲自稱是燕歸來生母的女人,一個比惡鬼更可怖的女人,一個比淚滴更悲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