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徽元年,正月十五,上元夜。
合璧殿的冷風沒完沒了地朝內殿灌進來,外麵寒風呼嘯不止,說不出的蕭瑟淒涼。
今夜本是極重要的大節令,外頭還不知是何等的熱鬧喧囂,自有煙火齊燃,遊人如織,車水馬龍不足為道。禁宮之內更是君臣共飲,歡度良宵,推杯換盞間金玉器皿流光溢彩,一派富麗榮華。
但所有的歡樂都注定與趙觀柔無關。
她被梁立烜關在這禁宮一角的偏僻宮院之內,打探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也沒有人會想要到她這個無名無份的罪婦、棄婦這裏來,平白沾染了她身上的晦氣。
左右是睡不著的,觀柔披了身素淨的外衫,慢慢踱步到窗前,透過窗子默然地打量著神龍殿那邊透過來的一點光亮。
她知道梁立烜就在那裏宴請臣下共飲。
這應該是他人生中極得意的時光吧,梟雄出身,逐鹿中原多年,終於讓他將這天下江山打了下來。
去歲十一月末,新君梁立烜正式在洛陽的大邕宮中登基稱帝,改國號為鄴,建元龍徽。
翻過了年來,就是一個嶄新王朝的第一個紀年,龍徽元年。
但是他的大業裏並沒有她。
他說她背叛了她,說她不貞,說她下賤,將她幽囚於此不見天日。
因為就在去年的十月初九,她在長安生下一女。她的女兒是梁立烜的第一個女兒,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這孩子本來是出生在一個好時候,她到來的時候,她的父母已經攜手走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歲月,將這江山打了下來,所以不論孩子出生時是男是女,她都會收獲自己父母滿心的疼愛。
她的女兒本該被自己的父親冊封為金尊玉貴的公主,在父親登基稱帝的同時風風光光地舉辦她的洗三禮、滿月酒和百日宴、周歲宴,讓她受到群臣的跪拜臣服。
她是大鄴王朝的第一個皇嗣、第一位公主。
然而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趙觀柔沒有讓自己的女兒得到她本應該得到的一切。是她這個做母親的沒用,孩子剛生下時,梁立烜將自己從繁雜的軍國政務中解脫出來特意來陪伴自己的妻子,期待著他們第一個孩子的出世。
然後便得到了一個睜開眼睛就是藍眸的女兒。
何其可笑!
他和趙觀柔都是血統純正的中原人,她怎麼會生下一個異眸嬰兒?
觀柔那時亦是大駭驚詫不止,剛剛生產完的她渾身虛弱酸痛無力,她委屈地對上梁立烜充滿懷疑和冷漠的眼神,掙紮著撲在他膝上想要和他說些什麼。
可是再多的言辭辯解,在她望向梁立烜滿眼的厭惡時,也說不出來了。
尚在繈褓之中的稚嫩幼兒還不知自己來日的命數如何,就被生父冠上了“野種”的罵名。
梁立烜不再相信她的忠貞,指責她對他不貞,指責她水性楊花,指責她背叛了他。
他逼著觀柔說出那奸夫的姓名。
因為觀柔和他少年夫妻一路走到今日,在梁立烜一路起兵征戰的路上,她從來都是和他攜手並進的,並不像這個時代的其他女子一樣被自己的丈夫留在後院深閨之中不見外人。觀柔是梁立烜軍中的女主人,是同他一起主持軍務的主母夫人,也熟悉他所有的臣屬部將,沒有幾日是不見外男的。
他覺得觀柔就是趁著他不在她身邊的時候耐不住寂寞背叛了他。
而觀柔寧死也不肯認下這無由來的罪名。而後在梁立烜幾近癲狂的質問咆哮中,她隻能低頭揪著自己的衣角,以沉默來麵對他的暴怒。
她滿心滿眼裏隻有他一個人,哪裏來的什麼奸夫!
不久後她被梁立烜從長安帶到了洛陽,然後就被軟禁在了這裏。梁立烜連女兒都不讓她見。
那個小小的、柔軟的隻有一團的嬰兒,在她出生後觀柔因為身體的虛弱都沒能抱過她一回,亦再沒有見過她。成了人母後,比起梁立烜對她的厭棄和冷淡,她更思念和在乎的也是自己的女兒。
觀柔不知道梁立烜把女兒帶去了哪裏,不知道女兒在何處,不知道他是如何安排人照料女兒的。所有未知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極度的惶恐不安。
她更害怕梁立烜雷霆之怒的催發下,會真的傷害了他們的女兒。就算他千般萬般的不相信,可那的的確確就是他的親生骨肉。
她心裏比誰都清楚。
*
在寒風下肅立了許久,觀柔也有些倦乏了。她攏了攏身上披著的衣衫,踱步回到了床邊。被分配到合璧殿裏來伺候的灑掃宮人們打量著觀柔失了君心,對她也難免陽奉陰違地偷奸耍滑,克扣她的衣食用度。
夜間用的燭火也被他們昧去了大半,是以不過才過了半夜,這殿內就昏昏暗暗不見光亮了。
觀柔擁著薄被勉強睡去,腦海中想到的又是自己的女兒。
其實在生下這個女兒之前,她還曾經兩度懷胎有孕。不過那時正是她和梁立烜最困難的時候,各路諸侯爭相圍剿梁立烜軍,他們糧草不支兵馬不足,眼看著城池不日就要被人攻下,於是她日夜操勞和梁立烜共謀出路,腹中胎兒接連小產,讓她元氣大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