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09(1 / 3)

去往那位隱秘鑄劍高人的所在之處,需要漂洋過海。

一艘白色的輪船吹著灰煙嫋嫋的鳴笛,正露出半個船身從海的另一邊駛來,轟鳴聲將振翅掠過的海鷗嚇得不斷鳴叫。站在船頭上的那人是個光頭,腦袋上除了一點點發茬,別無所有。

——據說是通往另一道岸的唯一工具。至於帶著涼今飛渡過去什麼的,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至今他還依然沒有學會飛行術。

本次行動連翹其實也算是一次冒險,因為並未得到上級的指示。有時候時間就像轉瞬即滅的煙火,經不起分秒的等待。

連翹用外套將傷口包了起來,斷臂隱藏在身後的包裹裏,跳上了岸邊漁夫出海的船隻。

船隻的製作工藝出奇地龐大精美,青蓮色的窗格,牆根用天鵝絨鋪就,通往上層餐廳的旋轉樓梯是用紋理秀美的白楊木堆疊而成;哪怕是黑雲壓頂的大陰天,璀璨的水晶吊燈都能將中央大廳照耀得如同白日。

“這裏是造來給他們自娛自樂跳華爾茲調情的嗎?”涼今忍不住翻白眼,一臉羨慕嫉妒恨。

“怎麼,想要長久住下?我可是很樂意丟掉你這隻包袱哦!”

“可惡!再說我是‘包袱’看看……”男生殺氣騰騰地揮舞著拳頭。

船隻上的人們穿著鴿灰色長鬥篷,頭戴帽簷長過雙肩的寬邊草帽,看上去不像是渡客和漁夫,反倒像是出海觀光旅遊的達官貴族。

行駛到幾乎可以看到對岸的距離,獵獵海風拍打著旗幟,滾燙的歌聲如被驚飛乍起的鳥群一樣,迂回拍打著每處絕壁。海浪不高,湧很大,這狀況很容易讓人暈船。

“其實我們是特意在岸邊停靠,恭候您的,貓騎士連翹小姐。”有人從外麵拉開門簾進入船艙,朗聲說道。正是那個光頭。言畢,自來熟地席地而坐,並泡了杯龍井。

“在下卓林。聽說這裏隱藏著不少中了巫蠱的木偶人和妖怪,你還是要小心點為妙哦。”

“木偶人?我可不可以坦言其實你們的動作也很機械咧?”連翹不慌不忙氣定神閑。“木偶人是有線在操縱著他們空無的軀殼,哪來的木偶人我不知道,而你們依然還是一群有血有肉、卻被利欲操縱著的——人。”

“竟然被你看出端倪來了。”對方臉上的笑意像從空氣裏失竊,換上一副嘴臉:“有什麼了不起,你們這些待命工具沒幾年就換一撥,退伍後分配到各個荒蕪的邊境打發餘生,自己心安理得地坐享驕奢淫逸、歌舞升平,以為乾羅那家夥會對你們有所不同嗎?真不知道你們為他賣命的動力是什麼,還不如加入我們,開啟風風光光的海賊生涯,即使一輩子都回不到地球去跟家人團圓,也算是不枉此生,不是嗎?”

“哈哈哈哈,反正依我看,你無非就是要我承認你們的厲害之處。所謂的木偶和妖怪,就是你們自己吧?憑借製造恐怖謠言,欺騙執行任務的家夥們心存恐懼,不敢在岸邊有片刻停留,再借助船上華麗的裝飾來消除他們的戒心,吃下你們呈上混有迷幻藥的海鮮,然後掠取財寶,再將他們送到對岸的荒島去,隔絕音訊不是嗎?過程太辛苦了,真是自虐,換成我就直接謀財害命之後將他們丟進海底喂魚就好了嘛。”

涼今從方才愕然地停止打鬧,到一臉茫然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其實我剛剛的推論也有些許猜測的成分呢。既然你們時刻都戴著草帽,皮膚不應該是這樣黝黑才對啊!所以我就察覺到有所異常咯。就因為你們是從地球被擄掠過來的勞動力,良知跟同情之心尚未完全泯滅,所以才不至於趕盡殺絕。我說得對嗎,戴假肢的卓林先生?”

“你怎麼知道我戴了假肢……”卓林謹慎地用眼睛檢查著自己足以以假亂真的左腿。

“因為我剛剛也在戰鬥中失去了一條手臂。雖然想要竭力掩飾但行動起來姿容難免還是跟常人有所不同的,最明顯的是肩膀也無法持平、雙腿有時候會差點將自己絆倒……說白了,我們也沒什麼錢,你完全可以看得出來吧,兩個潦倒的窮鬼。”

“您可是我們遇到的第一個騎士級別的戰士呢,你們的人我可以放走。您身上那副盔甲……無論如何必須留下!”卓林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

“這又是為何?”

“因為我們的夥伴曾有不少死於你們聖疆星惡徒的皮鞭之下,所以留點祭品難道不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涼今終於忍不住喊出來,“笨蛋!要我怎麼說你們好呢!那些是凱蔚的手下,貓騎士就是奉命對付他們的正義騎士啊!”

“正義還是惡勢力我可不管,反正在我們眼裏他們都是一撥人。”

“你到底講不講道理的啊……”涼今這個地球人此刻所起的作用,就是充當跟他們嘮家常的和事佬:“我和你們都是一國的啊……按你的邏輯,你們應該是幫我呢,還是宰了我呢?”

……

太陽落山之前,大船安然靠岸。

“以後別這麼做了。當然,誰也不會幹涉你們的海盜生活。不過,還是要看對象行事的哦……”

兩個人成功地跳下了船,對船上的人揮手作別。

“你小子談判能力不錯嘛,短短一刻鍾的時間就說服他們了。”

“屁咧,你知道我承諾了什麼嗎?承諾將來你會將他們送回地球去!”

“……還真是善於借花獻佛呢。”

連翹回頭望著風雲變幻的海麵。大海的潮汐仿佛從來都不會倦怠,也沒有像每個有生命周期的人那樣,變得虛弱、健忘、蒼老,哪怕澄澈不如往昔,依然還是那樣,供給失意者以慰藉的濤聲。

黑暗和腐朽,到底還要在這片土地上停留多少時間呢?

是瞬息,還是如同時間一樣的永恒?

“那個……連翹!”

“嗯?”

“我說,你就不好奇我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嗎?呃,我是指,那些承諾以外讓人動容的道理啦!”

“不好意思,還真的興趣不大呢。”

“喂!那我自己說好了。我跟他說啊,其實他們的旅程跟騎士並沒有多大不同。騎士是孤獨的,經常單獨戰鬥,一個人的力量很微弱,必須像他們這樣,形成聯盟戰線才可以對付海麵上猛烈的暴風雨;騎士是孤獨的,走在少有人願意走的路上,背負著榮耀和尊嚴的十字架;騎士是孤獨的,抗戰時除了害怕還會感到寂寞和焦灼,而且必須對任務結果負全部責任……喂!稍微配合地誇讚一下我的談判技巧不行啊!”

“談判技巧?你確定不是在上演蹩腳的催淚大片嗎?不過,你的文采的確倒是進步了不少……”

連翹微微笑。說到底,這種讓別人感同身受、如臨其境的代入法和類比法,隻對於情感尚未泯滅的對象有用。

騎士這條路,似乎是一個沒有任何開始的征兆,也望不到盡頭的夢。

就好像許久以前,她對那隻虎紋貓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們也許不會相逢,但天空還在。”

屬於文藝到泛酸的情懷特寫。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不老不死的少女心有多大力量。可現在那些東西好像離自己有些遙遠了。中間豎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很難接觸到那些柔軟的、細膩深遠的觸角。所有美好的遐想都已在繁盛明亮的記憶中沉淪,終止於浪習肅殺的、朝命門砍殺過來的種種招式之下。

浪習她真的,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啊。

按照事先準備好的地圖,來到查克非所在的地點。

“查克非大人今天不願意接見客人,抱歉。”進去通風報信的門童這樣回答他們。

“是這樣,麻煩再次跟大人稟報,我們有知夕前輩的推薦信……”涼今從未見過連翹說話如此客氣小心,隻是愣愣地看她從腰間的空蕩蕩的劍鞘內壁刮出一張牛皮紙來。

沒錯,是“刮”。像取下一塊黏附在貝殼內壁的螺肉那樣。涼今沒想到連劍鞘也可以暗藏機關。

“那……請兩位再稍等片刻。”

好不容易等那孩子走遠後,好奇心發作的涼今湊上來想要探秘一下連翹劍鞘裏的秘密,被她的眼神瞪開。不過話說回來,他前一個疑團還沒解開呢。那就是世外高人為什麼會住在這種簡陋破敗的舊公館。原本他跟連翹都以為查克非放棄山腳那塊肥地是因為山頂有好風光,結果看到的隻是蕭瑟得像養殖場的黑瓦房。

果然,世外高人都是隱士,哪裏會住在繁華市井之地。

“別在大人家門口毛手毛腳的,有什麼事回去說!”

話音剛落,門童就再一次出現,臉上依然是笑眯眯的表情不改,“大人說他不認識這個叫‘知夕’的故人耶,二位請回吧。”

像一個穿上了華麗禮服打扮得耀目異常的人,卻在上場時等不到自己的舞伴那樣,尷尬不已。連翹在門關上之後,油然而生這種感覺。

怎麼可能?知夕前輩明明和他有過一段曖昧不清、刻骨銘心的初戀啊!無視自己就算了,怎麼可以不把初戀情人當回事兒啊?

涼今看著在小樹林裏怨念衝天的連翹,冒出一頭黑線。“偉大的求知欲要爆棚了,你也該為白跑一趟的我著想吧?快講快講!”

“就算再怎麼生氣,胃口依然還是不會被破壞的。涼今,開始生火烤雞腿!”連翹竟然把蕭寶的口頭禪搬來用。順便……拿別人的香豔史來當下酒菜。

連翹的頭發好像比以前又長長了一些。頭稍稍低下來的時候,頭發就會落在睫毛上。白皙的肌膚與銀發相互映襯,下頜沒有多餘一點肉,接洽到修長的脖頸都顯得有些柔弱。然而沉穩所駐紮之處,向來都是她的氣質。

涼今終於在美味中知道這個知夕跟查克非的淵源了。

當時的知夕是部落裏一名年輕女祭司,北風呼嘯的冬天到淨湖中洗三、四次澡也是經常的事。

和其他任何一名祭司一樣,知夕不能吃肉,不能穿有動物皮毛的衣服;但知夕又跟他們不同,純正和潔淨不止要在凡間做到,還要許諾毫無差池地在來世繼續保持。這些教條對於一個從小就熱愛肉食的人來說,簡直是煉獄般的折磨。

後來,是戀慕她的查克非偷偷喂她吃了一片生魚片——據他形容那是世間最美味的食物。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知夕在那裏洗澡,隻是追尋一隻狩獵的穿山甲而跟到那裏,然後無意間撞見麵若桃花的知夕。螓首蛾眉,手如柔荑,光滑素潔的肩膀裸露在湖麵上,遠遠看去就好似翡翠上鑲嵌的一粒白玉。粼粼波光擁簇在她臉上,美得動魄驚心。

她係好羅裙禱告的時候,向神明懺悔自己不該因為看到水裏浮遊的生物就產生想吃魚的邪念。

於是查克非將手中的叉子投標槍一樣沒入水中,再拔出時已經紮到一尾歡蹦亂跳的魚。知夕聽到身後的動靜,嚇了一大跳。

那是她第一次破戒,享受到鮮美脆嫩的烤魚。後來這件事被督導發現,知夕被廢去祭司職務,查克非的妹妹就此頂替上她的地位。所以她一直懷疑都是查克非有意在設坑害她的陷阱。

她承蒙祖母當年的遺願,必須在神愛的靈恩光輝和充滿憐憫的傳統裏度過一輩子,當一名循規蹈矩的祭司。可是這個人突然衝出來,抓住她一時的軟肋加以蠱惑,使她偏離正道,遁入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