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空悲切(1 / 1)

天上繁星點點,偶爾一陣風吹過,夾雜著夏日的煩悶,樹上時不時傳來幾聲夜貓子的叫聲。

樹下不遠處有一個男人,看著風塵仆仆的,穿著一身黑色的騎裝,就那麼大大咧咧的盤坐在塵土上,那精瘦單薄的背影看著淒風冷雨,猶如曆經磨難的泥塑,仿佛下個瞬間就能和風而起,消散於天地之間,又或者會化作護花的泥土泯然世間矣。

夜風一來,男子身上帶著褶皺混著塵土的騎裝跟著飛起來,月霜漫天光輝裏隱約可見男人衣領中的小麥膚色,帶著蜜色的光澤,再往裏看去,隱約可見幾道刀疤錯橫。

順著黢黑的衣領往上看去,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五官深邃立體,但是頭發亂糟糟的,滿臉的胡茬也沒有修整過,挺直的鼻梁上幾道血痂連到眉骨處,徒添剛毅淩冽之情,人也顯得凶神惡煞了些。

這人臉上紅血絲遍布,像是女婦的那團胭脂亂塗於麵上,分外難看。

嘴唇皸裂發白,抿成一條直線微微顫抖著,整個人顯得分外淡漠疏離。

本該是一雙明媚好看的多情桃花眼,卻因淩厲的劍眉映襯下明亮的嚇人,眼睛一斜便透著肅殺之氣,好像憑著那星移鬥轉緩緩彙起一圈煙霧散入紅塵滾滾中,又仿佛看透這世道的一切格外超凡默然。

這男子叫陸卷柏,是近兩年打了幾場勝仗,終於在官家的眼裏掛上了名的,大榮朝名震三軍的安武侯!

近鄉情怯,陸卷柏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天而飲,隱忍了多時的情緒傾露而出,霎時紅了眼,這才慢慢顯出那雙多情桃花眼迷離渙散,凶相不再。

他將酒杯放在麵前立著的墓碑前,斟滿,摩挲著碑上的字,很淺很淺的幾個字。

“故嬪陸門齊雲歸之墓”

陸卷柏一邊喃喃自語著一邊自己拿著酒壺喝起來:

“雲歸,你向來喜歡甜果兒酒,這是西北的烈酒,你大概是喝不慣吧。

可不給你嚐一口,你是不是又會偷偷的找出來,這次喝醉了,下次怎麼辦,喝醉了……我的小懶貓……”

淡淡的月光灑下來,混雜著幾聲鳥叫,陸卷柏的眼淚終是落了下來!

西北邊關有歌謠 “黃沙萬裏長,不過安武霸王槍……”

任誰看著,也不敢想象馳騁沙場、勇冠三軍的安武候竟然在此為了一方墓碑落淚。

陸卷柏喝完壺裏的酒,悲上心來,加上連日作戰,終是體力不支,一頭倒在碑旁的桔梗花上,塵埃混著月輝飛揚,這一刻,世間的一切他什麼也不在意。

可憐他陸家滿門忠烈,死後都不能大肆祭拜,承蒙好友周旋,父兄母嫂愛妻,死定,有嘉塚。

此番平定叛亂,在路上耽擱了三夜三天,在力竭之前他終是到了大榮的京郊外。這麼一大片密林裏,隻有一塊都不能立足的土堆是他的牽掛與念想。這裏有他愛妻齊雲歸的衣冠塚,很小很小的一抔黃土葬著他的雲歸。

下輩子不願累她為陸家婦,可此生終是要給活著的苦命人留個念想。

故一年前,他為妻子選在此處立了衣冠塚,叮囑好友,待他陣亡後,亦立無名碑於此作伴。

此番作戰之前,他接到了謝南星送來的密信,一群隻會口舌之爭的鼠輩唯恐安武侯回京清算舊事,斷了他們的利益,彈劾的奏章如雨後春筍般不絕,官家也忌憚自己功高震主,在朝堂上對安武軍的態度儼然動搖。

朝堂三番五次的調令,讓陸卷柏退兵安營,隻守不攻。看著將士們每隔幾日便整理行裝,陸卷柏已然心冷,不複壯誌。

天還是熱的,心卻一點點淬冷,與突厥一戰,他明知為將應該統領全軍、指揮作戰,這是戰場一貫的方式,也是最優選擇。

但他卻爭做先鋒,命副將在後方指揮大軍,自己則不要命的去殺敵,曆時十天混殺,此戰大捷,他筋疲力盡,顧不上身上傷痕累累,使了一招金蟬脫殼,簡單休養兩天後,他從西北日夜兼程趕回京都。

想必這會子副將上報他戰死的奏折已經直達上聽了吧。

安武侯之死除了敵軍最高興的該是京中顯貴了,此戰已將突厥擊退二百裏,沒有十年休養生息,他們不會主動出戰。

本想著這一戰結束向官家請命,徹查陸府一案,之後就去請辭,十年間大榮後輩兒郎也已崛起,就此還了大榮的養恩。

可……可是自己一心想要維護的大榮啊,竟不肯給自己留一點後路念想,家不成家,人不複在……

現在於自己而言,什麼家國?什麼大義?都是狗屁了,唇亡齒寒的道理,那些天天富貴窩裏的大人們怎麼懂!

隻恨這地下這麼冷,雲歸畏寒,沒有他可怎麼辦?

“十全無缺鴛鴦和……”,往後餘年,他要陪著他的雲歸了。

又是一陣風吹過,桔梗花叢裏帶著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飄來,不多會兒,陸卷柏暈暈沉沉得睡了過去。

意識消失之際,陸卷柏還在想,這裏有他的雲歸喜愛的桔梗花,睡一覺吧,夢醒了大家都還在吧。

雲歸……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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