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擇機將在河邊想到的主意對秋筠說了一番。秋筠這次倒沒有明顯地排斥,溫和地說:“你自信能說動他改過自新,來做這等好事,我也沒什麼好說的。隻是目前他還在牢裏,恐怕做不了什麼。你也隻能把你的想法細化一下,形成文件,探討一下可行性。”
“按雲山的改造表現和減刑速度,他最遲明年底就可以出獄。”
“這麼快?我還以為怎麼地也得過個兩三年呢。”
當下無事可記,左不過是些農家日常生活,種種蔬菜、做做吃食、陪祖母聊聊天……轉眼已近年關,外出務工的村民陸陸續續回鄉過年,家人團圓,氣氛喜慶。最早置辦的年貨之一——臘肉都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擺上餐桌;其他年貨也是緊張忙碌地準備著,什麼炒燙皮啦、炒花生啦、玉蘭片啦、糖番薯片啦、炸果子啦……人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兒童心裏更是樂開了花。
何方聽說何武不知從哪裏請了一個安徽人在祠堂裏用炒米機爆炒米,踱步來到祠堂,隻見一圈又一圈的大人小孩圍觀。不待他靠近,圍觀的人群卻略往外退,緊接著“砰”一聲巨響,一陣煙霧騰起,一鍋爆炒米出爐了。何方恍然間回到了兒時過年的光景。祖父愛吃炒米糕,打他記事起,每逢過年,祖父總要祖母弄幾升米去爆炒米。祖母就讓何求何方兩兄弟去祠堂裏排隊,快輪到他們的時候,一個人就飛快地去叫祖母過來。作為排隊的酬勞,祖母總是給他們每人一兜爆炒米吃。爆炒米的蓬鬆酥脆、清香甘甜至今依然深刻在他的腦海裏。爆好炒米的當晚,做工回來的祖父就請人來結炒米糕,灶台邊放著白糖或紅糖、花生、芝麻等預先備好的配料。何方何求往往會在一旁觀看,倒不是他們好奇結炒米糕的工藝,而是眼饞白糖或紅糖。根據以往的經驗,每次結炒米糕後,都會剩下點糖,祖母就用來充點糖水給他們喝。喝了糖水,連晚上做的夢都是甜的。現在想起來,這或許根本就是祖母特意留一點糖來給他們解饞的。祖母專職放柴火,祖父打下手,師傅先在湯鑊裏放少許水燒開,加適量糖,熬至粘稠,倒入炒米、花生、芝麻等物攪拌均勻,盛入一個方形木盆中,用滾筒壓平實,再用刀切成片,用祖父從別人家討來的報紙——那時候報紙對他們來說是稀罕物——分裝,放入內有生石灰的甕中貯存。何方還記得師傅為了改善口感會添加一點點硼砂——後來被明令禁止的食品添加劑。自從祖父過世後,家裏就再沒結過炒米糕了。
又是“砰”一聲將何方拉回了現實中,隻見何武從家裏拿了個筲箕過來。兩人寒暄了幾句,何方見何武麵有難色,半開玩笑地問:“怎麼了?派出所沒把你老婆找回來,給愁的?”
“方哥,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不是過去那個不敢與女人說話的瘸腳武了。她走沒兩天,我就找了一個比她還要漂亮的,要什麼有什麼。紫嫣那個娼婦,她眼窩子淺,拿我十幾萬就跑了,以為我就那點出息嗎?我跟著李哥幹,那錢就似打開了水籠頭的水流進我的口袋,那十幾萬當個屁。哪天她要落我手裏,看我怎麼收拾她,讓她瞧不起我!”
何方心想,有錢讓何武將自卑一掃而光,甚至矯枉過正,有點狂妄得惹人不悅,為人處事朝他父母的行列靠近了。“那你一臉苦相是為什麼?”
“還不都是我爺爺的事給鬧的。”
何方陸續聽祖母和村裏人說過何武的爺爺貴生的一些事。貴生養育子女五人,其中兄弟三人,何武的父親何孝先是老幺。早在分家時,兩個老人的後事也一並分配好了。老大老二要母親照看小孩,所以承擔母親的贍養及百年後事。老幺圖父親身子骨硬朗和老黃牛般的勤懇,能幫扶他,所以承擔父親的贍養及百年後事。母親照看得幾個孫子孫女八九歲,毫無征兆地於某夜睡著後就撒手歸西。母親完成了既定任務,又無侍湯奉藥的苦,老大老二感念母恩,傷懷大慟,喪事辦得還算風光。要是撇開最近兩三年的表現來看,父親何貴生的表現也幾無挑剔。貴生一直養著一條黃牛,孝先有一次打輥子摔了一跤,想要狠打黃牛出氣,被貴生攔住了。此後,家裏的犁耙家什又還給貴生執掌,一年四季都能看到他在田野裏忙碌的獨特身影——除了極冷的冬天外幾乎全年光著的黝黑又粗糙的上身。貴生年輕時開荒種了一片橘園,裏麵夾雜種點枇杷、李子、楊梅、桃子等樹,還鑿了眼池塘,養雞養鴨又養魚。分家時,因為這片橘園,兄弟三個鬧不和,最後還是貴生做主,橘園歸老幺孝先,還由貴生打理。老大老二家分的是祖上的油茶嶺,雖然麵積挺大,但經濟效益不佳。貴生說,老大老二不會打理果園,在你們手上浪費了;油茶嶺隻要每年一季除下草。雖然每年橘園產出的各種水果和家禽水產都會分發給老大老二家嚐鮮,但兩家始終認為貴生偏心老幺,對貴生或多或少有些怨恨,對老幺則心生嫉妒,全然沒想貴生體恤老幺家那個患小兒麻痹症的孫子的苦心。貴生吃也吃得,睡也睡得,累也累得,身體倍棒,不知疲倦似地年頭幹到年尾,年複一年。等黃牛老得快要幹不動了,養的牛崽就不再像以前一樣賣掉,而是留著養大來接替老黃牛。等牛崽長成可以擔綱拉犁耙田等耕作時,老黃牛也就賣掉了。貴生知道,老黃牛難逃被宰殺的命運,心中不免一陣酸楚,總有一段時間心不在焉。在貴生先後賣了兩頭老黃牛,最近的一頭牛崽也成為老黃牛的時候,貴生也七老八十了。老胳膊老腿的他,幹活明顯力不從心了,飯量相比過去是減了些,但與其他同齡人一比,還是挺大的,兒媳的異樣眼光讓他感覺不舒服,漸至於如芒刺在背。他以照看橘園為由,又重啟過去常住嶺上的生活,隻有在橘園他才是自在的。於是,他用私房錢添置些油鹽醬醋,重拾起過去在橘園開荒時置辦的廚具來做飯,不奢望美味,隻求飽腹。
躺在橘園那間他一手搭建起來的屋子裏,時常有一種這間屋子是昨天才蓋好似的感覺。在山腳處的魚塘邊,碼著一摞摞鑿魚塘時打下的土磚,挑來一堆起屋基的石塊,後來又添了一堆房梁和老毛竹,砍下一叢叢芒草用篁竹篾青捆紮好,層層蓋住,避免雨淋日曬。他一鋤一鋤挖開一片平地來,那挖出來的黃泥土加水拌勻足夠粘,正好砌牆。一切準備就緒後,隻請了個泥水師傅來,眨眼功夫就把房子蓋起來了。年輕真好,從不惜力,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如今這把老骨頭是不中用了,遭人嫌棄了。還好自己聽從老伴的話,攢了點私房錢,否則鐵定要吃虧的。老伴走了有年頭了,人一閑下來就想念她,和她見麵的時日應該不會太遠了吧?
小跟屁蟲何武也長大了,不似幼年時與貴生親近,脾氣性情越來越像他勢利的母親。幸好有頭老黃牛相依相伴,貴生有什麼事都跟老黃牛說,從不用擔心老黃牛泄密。老黃牛仿佛能聽懂貴生的話,時常淚眼。這些年來,田間地頭時興機械化的設備,老黃牛套上牛軛的次數隨著貴生的餘世越來越少了。他或許想著老黃牛任勞任怨了一輩子,也該安享晚年,又或許是在年邁無用的老黃牛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起了憐惜之心,遂精心飼養得老黃牛膘肥體壯,皮毛又黃又亮。曾有牛販子出價一萬多元要買這頭老黃牛,貴生卻不為所動,從沒有想過賣掉它。得到消息的兒媳派口拙的孝先來當說客不成,又親自上嶺來,一口一個“爸”叫得親熱過了頭,想賣牛湊錢給何武再娶房媳婦,結果被貴生數落了一番。貴生說:“你們兩夫妻這麼能打,還會沒有存到娶媳婦的錢呀?怎麼倒指望起我這把老骨頭來了?我看娶媳婦也不見得是件好事哩!萬一娶個不孝親不敬老不感恩的冤仇回來,活受罪嘛!”兒媳灰頭土臉地回去了,臨出門時低聲叫罵了一聲“老豬狗”,貴生隻裝沒聽見,讓她罵去吧。她這人就這樣——有用時認爹喊娘,過後死不認帳。兒媳的一句“當心牛被偷”,讓貴生好長一段時間都整晚守著老黃牛打盹。入冬後,白天曬著溫暖的太陽時,貴生就給老黃牛梳理皮毛,晚上他把牛牽進屋內過夜。老黃牛頗通人性,從不在屋內拉撒。冬去春來,退膘的老黃牛又可以啃食新葉嫩草了,看著它歡快地吃著,貴生一度羨慕老黃牛晚年比自己幸福——老黃牛能等來春天,可是人啊,一旦老不中用,就永遠進入了冬天。
可是,春天過去了,老黃牛卻沒有如期長膘,它生病了,貴生尋獸醫來給老黃牛看病,但收效甚微。眼見得老黃牛瘦成骨架,貴生急得落淚。村裏有人奚落貴生:“當年你婦娘走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傷心落淚過。你這麼愛護老黃牛,它怎麼一個冬天下來就病了呢?怕是你愛過了頭,讓它得了婦科病。人要懂得細水常流,莫貪戀一時爽不夠!”貴生就罵:“老狗,你也不看看我今年什麼歲數了,早已是無欲無求,就算你家新婦脫了褲子站我麵前,我也懶得覷一眼!”那人又說:“孝先是你的種,他就爬灰爬得順溜!人老心不老,男人再老都還想娶個小老婆,隻是娶不娶得到的問題。”村裏關於孝先的風言風語是貴生的一塊心病,他雖聽過多次人家議論,但還從沒有人當麵說過,他強壓著怒火一聲不吭,低頭牽著老黃牛緩緩地走著。待到那人麵前時,貴生暴起傾注一腔怒火的拳頭重擊那人的臉頰,打得那人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鮮血直流。那人爬起身來想要還手,被旁人拉住了,眼看著貴生走了。
盛夏時節,老黃牛死了,貴生給它築了塚,立了木碑,哭得好不傷心,哀音在山穀裏回蕩!入秋後,貴生下嶺回了家,他不再逃避異樣的目光,他辛勞一生為這個家,而今他可以挺直腰板接受子女們的贍養,讓自己的晚年生活得到最基本的保障。兒媳罵:“老不死,你還回來幹什麼?怎麼不和那老黃牛一起死在嶺上?舊年喊你賣你不賣,白白把一萬多塊錢扔在泥裏生蛆……”孝先站在一邊也不敢嘖聲,貴生瞟一眼孝先,又斜一眼兒媳,也不答話,兀自進了房間躺在床上,兒媳的罵聲漸漸地聽不到了。一覺醒來肚饑,把冷飯剩菜將究吃了,出門閑逛去了,飯點一到就回來。兒媳也自有辦法對付,每頓飯把兩口子的飯菜盛在兩個大碗裏,剩下一點來堵貴生的口。孝先私下反對過,卻被老婆駁回:“我沒有不做飯給他吃啊。他年紀大了,又不幹活,不消食。”半饑不飽的貴生在家裏翻東西吃,還是不飽,因為兒媳把能吃的東西都鎖起來了。貴生就到老大老二家去吃,一兩頓尚可,次數一多,兄弟妯娌間就打尖,把陳事舊事都翻出來了,說來說去,就是不願意贍養貴生。貴生無奈之下隻好到村裏求助,村幹部陪著貴生來到孝先家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費盡口舌不見效,隻好威嚇說“不盡贍養老人的義務就報警抓得你去坐牢”,孝先家的同意是同意了,但要三家共同承擔贍養義務。老大老二兩家也隻得認了。每家輪流照顧一個月,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年多。
事情轉變始於貴生的突然臥床不起,照顧的擔子一下就加重了不少,不像之前隻是做飯洗衣,還要端屎倒尿擦洗身子等等。孝先家的當即提出每家輪流照顧一個星期,老大老二兩家埋怨歸埋怨,但還得照辦。時間一長,孝先家的還是聽到了風聲,說貴生在老大老二家可以下床,難怪她從來沒見老大老二兩家洗曬床單被套,合著這條老豬狗知道她愛幹淨,存心耍弄她。貴生之所以如此,大家紛紛猜測是老大老二家取良心對待貴生,而老幺家則不然,固貴生“臥床不起”是無聲的抗議。不過,抗議非但不成功,反而遭遇變本加厲的對待——貴生住進了廢棄多年現今用來堆放柴草的豬欄。大冬天住在這樣一個四壁透風的豬欄裏,門板當床,鋪點稻稈,蓋的是又黑又硬的老棉被,如在冰窖,凍得貴生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