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語雲:“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多少人慕名而來到蘇州這個千古名城。位居太湖之濱,有著獨步天下的園林、精妙絕倫的蘇繡、名躁九州的虎丘山、夜半鍾聲的寒山寺,坐擁金雞湖、獨墅湖、陽澄湖,周莊、木瀆、同裏、甪直等古鎮星羅棋布,還有張翰因見秋風起而思鱸魚蓴羹的辭官歸故裏、範仲淹思仁人之道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唐寅的才氣風流、文徵明的吳門畫派、馮夢龍的“三言”、金聖歎的“繼聖”之言、沈複與芸娘的浮生之幸與不幸……咦!人間天堂之譽誠不虛也,美妙引人之處豈寥寥數言能盡?
初來乍到蘇州的欣喜而又不安之情,還深刻在腦海中;喜的是置身其中,可以細細領略其美,不安的是自慚形穢。雖說畢業已經好幾年,但恨自己不諳世故,依然如初涉人世一般,不會梳妝打扮,不懂討人歡顏。處處行事謹小慎微,頗為羨慕他人的豪言侃語。也曾換過工作崗位試圖改變一下自己,但淺嚐輒止。猶記得一次商務應酬,客人逼迫他喝酒,他說不會,客人說:“會喝水嗎?當然會啦!酒水酒水,酒就是水。沒有會不會喝的問題,隻有給不給麵子的問題。來來來……”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喝斷片,他相信那也是最後一次。他覺得強人所難是中國酒桌文化的糟粕之一,應予以拋棄。就當下的社會環境而言,不善於察言觀色,不慣於吃喝玩樂,是做不好這份工作的。種種違心之舉,使他如身陷縲絏。或說,這是憤世疾俗、清高孤傲,但在這個以錢多為賢的時代,這有什麼用呢?對此,他是不以為然的。他始終記著中學語文老師說過的一句話:“仁義為本,行以修身。”孔夫子有言,“剛毅木訥近於仁”,“巧言令色鮮矣仁”。世多不仁,則難免有所憤有所疾。縱觀曆史,屈原之《離騷》《天問》、司馬遷之《報任安書》、嶽飛之《滿江紅》、文天祥之《正氣歌》等等,莫不如此。有所憤有所疾,則有所為有所不為。古有叔夷伯齊西山采薇,今有朱自清義不食美粟。朱自清先生說:“氣是敢做敢為,節是有所不為。”自問無經天緯地之才,誌乖於時,不能取媚於世,那最好的辦法就是改造自己。曾經心高氣傲,漸於低調務實,見多了社會百態,看慣了人世炎涼。身披縞素,淡泊居心;衣敝縕袍,不以為恥。他似乎悟得一個道理:世所稱頌的美德,蓋因其稀有,稀有蓋因其難為,若人人皆能,則平常不足為頌了。世人多“言不顧行,行不顧言”,鄉願德賊、社鼠猛狗之流橫行於世。他人任其蠅營狗苟,在他內心深處想要的卻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詩書為伴的簡樸生活。“常在樊籠裏”,何時可以“複得返自然”,“但使願無違”。這似乎和他的年齡極不匹配,與時代也貌似格格不入。
平淡的日子如白駒過隙,又是一年秋風起。來到蘇州兩年多,他對這座古老而美麗的城市卻還是生疏的,逛過一兩座園林,遊過虎丘山、寒山寺、太湖濱……巧奪天工的園林,寄托著人們向往真山真水而不得的心境,身在鬧市中,心遊山野間。在他看來,虎丘山已難有蘇東坡《虎丘遊記》時的意境,你隻有帶著厚重的人文曆史去遊才能有所感觸;寒山寺也納入了繁華喧囂的城市懷抱,早已不是姑蘇城外。景區的通病是商業氣息過於濃厚,他素來討厭這一點。再者日益忙於工作,遊覽之心一時便懶了,就連常去的近在咫尺的陽澄湖半島也好些時日沒去了。
這一天下午,身有閑暇,又恰逢秋高氣爽,陽澄湖半島湖邊的木芙蓉該是含苞待放了吧?他決定驅車前往一探究竟。從住處出來拐個彎即是中環東線快速路入口,順著快速路從東往西行駛幾分鍾即可到達。由於不是周末,遊人不多。他把車停在過去常停的路邊車位。道路兩邊的梧桐葉已變黃,微風刮著路麵零落的幾片枯葉,奏響屬於秋天特有的樂章。東麵的大草坪綠意盎然,尚無秋色,草坪遠處散布著幾個白點,偶見一兩個白點倏然騰空又悠然落下。哦!原來是白鷺。西麵是一叢一叢的樹木。最惹眼的要數青黃雜駁的銀杏和“花開百日紅”的紫薇;此外還有夾竹桃、廣玉蘭、辛夷、櫻花等。再往西就是湖邊逶迤並行的步行通道和自行車道,每年的三四月這裏有漂亮的十裏櫻花和海棠。湖的南邊不遠處是繁忙的京滬高鐵,不時傳來列車飛馳的聲音。
他習慣漫步於沿著湖邊的步行通道一路向北。清風徐來,湖麵波光粼粼,岸邊柳條舞姿妖嬈。陽光照在身上暖意熔熔,還可以捕捉到風中夾帶的陣陣桂花香,他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希望時光也隨著他放慢的腳步而變慢,好讓他多享受享受這一份愜意。
前麵是一座無名拱橋,橋下是陽澄湖向東延伸的一條狹長河道。河道兩旁植滿了木芙蓉。若是站在拱橋高處,芙蓉花開的盛況可盡收眼底。因此,他心裏給這座橋起名為芙蓉橋。他第一次來到芙蓉橋是在去年六月,那時剛買車不久,遛車時偶然發現它。它不像那些跨越大江大河的作為交通要道的橋,有偉人名家為其題名,它隻是坐落一隅的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路橋,連名字都沒有。它的無名,讓他聯想到自己的卑微,進而輕易地讓自己的情緒跌落低俗。他厭恨這種從小伴隨他的自卑情緒,一直以來與之纏鬥,卻始終無法徹底擺脫它。他得及時調整想法,過去來陽澄湖都是坐公交車,走的是東邊重元寺一帶,而今開車過來,腳下的路怎麼走自己說了算,生活總算有了起色,未來的日子總會越來越好。在他色調灰暗的童年記憶裏,秋天盛開的芙蓉花是不可多得的亮麗色彩。盡管當時他並不知道它的名字,但這不影響他牢牢地記住它。直到中學時,陳老師講古詩詞的時候說,古人所講的芙蓉有兩種,一是夏天盛開的水芙蓉,即荷花或水蓮花,一是秋天盛開的木芙蓉,又稱拒霜花、木蓮花,並把自拍的兩種花的照片掛在黑板上。陳老師愛花、種花是出了名的,有調皮的學生甚至戲稱他為灌園叟。所以學生們對他隨手拿出兩種花的照片一點也不覺得突兀。他就是這時才知道帶給他美好記憶的一日三花色的漂亮花朵是木芙蓉。陳老師說,讀到關於芙蓉的古詩詞時除非是“莫怕秋無伴醉物,水蓮花盡木蓮開”之類的詩句,否則要特別注意這一點,不然就極易鬧笑話。花開伴醉,古人何等雅興!他雖無伴醉之需,單純賞花也不失為美。那時他就決定守候芙蓉盛開,可惜花開之時卻出差了,等出差歸來,花已凋殘,甚是遺憾。芙蓉現在已有花骨朵兒,綻放在即,今年想必不會再錯過了。
過了芙蓉橋就是仙櫻湖公園,內有一小土坡,坡頂是聽泉亭,亭周圍是鬱鬱蔥蔥的樟樹,間雜幾棵鬆樹。雖然聽泉亭是人造泉水,他也從來沒見過這裏泉水叮咚,倒是個幽靜去處。他沿著石板小路拾階而上,這時亭子裏應該沒什麼人,正好小憩。還未靠近亭子,隱約聽到有人說話,心內閃過一絲失落——無人打擾的小算盤落空。他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突然傳來一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卻讓他心頭一震,久違而熟悉的笑聲,莫非是她?他隨即搖了搖頭,內心對自己說:“不可能,不可能……可是,這笑聲……這笑聲也太像了吧?”笑聲勾起了他的好奇,他略微加快腳步向前,映入眼簾的就是聽泉亭,飛簷翹角,畫梁朱棟。隻見一個身著淺藍色運動套裝的人背對他,倚柱而坐正打著電話,一頭披肩黑發。不過她馬上就結束了通話,收起手機放進身邊的白色單肩包裏。
他輕聲地清了清嗓子。那人扭頭看了他一眼,像被電了一下,站起的同時轉過身子,定睛看著他,嘴角漾起了笑意。她笑著說:“何方,是你。”隨即上下打量起他來,一頭濃密而粗硬的短發,身著灰色的夾克外套,裏麵是黑色的帶領子的T恤衫,搭配洗得發白的藍色牛仔褲。
何方似乎被她迅捷的動作嚇住了,直楞楞看著她,好一會兒還沒有回過神來。她問道:“怎麼?不認識我了嗎?”何方被這熟悉的聲音拉回現實,感覺有點失態,抿了抿嘴唇,略帶靦腆地說:“不,不,不是……”又是一陣沉默,她似乎在等著他說下去,他極力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又怕她久等,開口還是帶點顫音,“秋雲,在這裏碰到你,真是太意外了!”何方迅速掃了一眼秋雲,身材基本沒變化,隻是沒印象中的那麼柔弱單薄了,整體上還是屬於骨感型的。鼻梁略塌,五官稱不上精致卻搭配協調,一雙眼睛水靈靈,輕易地讓人忽略了鼻子的不足。正麵乍一看,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越細看卻越覺得耐看,總的說來,皮膚白皙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不過也讓她臉上的幾個斑點看上去更明顯。這些細致入微的觀察無一不在與他腦海中留存的印象逐一比對。秋雲相貌雖未大變,但給人的感覺卻是親切可愛,心悅神愉,褪去了少女的青澀,有一股親和力。直到幾年後,何方讀到李笠翁《閑情偶寄》所謂看美人專看風韻——三分容貌有姿態,等於六七分,六七分容貌,乏姿態等於三四分。何方這才明白這一天所看到的秋雲勝在何處。若比作木芙蓉花,以前的她似單瓣芙蓉,現在的她像複瓣芙蓉。
“是啊。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秋雲,你什麼時候來蘇州的?”
“今年八月,”秋雲語氣裏透著開心地說,“你呢?你來蘇州多久了?我們有十年沒見麵了吧?”
“嗯。我是前年來的,上一次見麵還是高三畢業那一年,算來已是十年前。”何方不假思索地說,
“可不是嗎?十年了,十年……。”秋雲頗為感慨,昔日往事一幕幕浮現,宛若發生在昨天,又問道,“今天不用上班?”
“不用。有段時間沒出來走走了,看著今天天氣好,習慣性地就來到這裏,沒成想遇見你。真是太開心了。”
秋雲坐回原位,何方對麵坐下,兩人在沉默中對視著,臉上同時蕩出了笑臉。兩人談起往事來。一開始還動一句,西一句,很快就打開了話匣子。這個世界上總有一種人,無論你們分隔多久再次見麵都不覺得陌生的,那就是你的摯友。秋雲是一個優秀的傾聽者,靜靜地聽著何方說:“高考後第二天,‘天女散花’似的撕爛並扔掉了課本,複習資料賣了個精光,除了《語文課外延伸閱讀文選》,覺得它還有留的價值。預估成績是能上二本線的,結果成績出來離二本線卻差幾分(差一道理綜選擇題的分數)。後來二本誌願補招,本地的師範學院沒看上,一心想去外地上學,補錄誌願又沒填好,沒補上。三本不用考慮,學費太貴根本讀不起。班主任勸我說,以我的基礎,隻要複讀肯用功,來年準能上一本線,考個好學校。我當時心裏著實迷茫掙紮,對未來的路該如何走一直搖擺不定——複讀?大專?甚至不上學去打工(整個高中時期幹擾我的‘讀書無用論’依然時不時冒頭侵蝕我的內心)?老師苦口婆心的話又聽不進,再沒有其他人給予指點迷津。當年有機會選擇時不懂怎麼選擇;如今懂得選擇了,可惜又沒有機會了。哎!某些時候也會不甘心,想複讀來證明自己能行,心思不似考後賣書時那麼堅決。厚著臉皮找已被錄取的同學借書,坐了一個月的假期補習班。然而到底沒有坐住,當了逃兵。聽說大學可以專升本,想著走專升本的路子,一樣也是五年後本科畢業。所以去了省城上大學。大學不比高中,全靠自覺。對目標不夠堅定,自製力又不強,處的位置和環境不一樣,思想也跟著變化,專升本這件事頭幾個月還心心念念,往後就被衝散殆盡。讀大學時流行‘六十分萬歲,多一分浪費’,我也受其影響,可想學得有多好!等臨近畢業再次迷茫於人生的十字路口,才想起專升本來,已是有心無力了。人生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在本應該奮鬥的年紀貪圖安逸。古話說‘有誌者立長誌,無誌者常立誌’,我是個十足的無誌者,常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徘徊,一次次被現實與自己的惰性暴虐。是的,最大的敵人就是我自己,我最大的缺點就是缺乏毅力,遇到困難容易退縮。內心總是有兩個身影——享樂與拚搏——在糾纏打鬥,弄得身心俱疲,痛苦不堪。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有人生的困境?我不斷思考,終日求索。我之所以感覺迷茫,大概是因為我從來不曾深入地思考過這些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我活著的意義是什麼?有些明明煩人的事情為什麼不得不做?為什麼人生的道路就是上學、就業、結婚、生兒育女、終老?學習是否可以不考試?考試能不能少一些標準答案?……太多問題了。”
“假如人生可以重來,你會選擇怎麼做?”秋雲問。
“我要遵從內心而活,畢生追求自主與自由。”
“人世間能有多少人遵從內心而活?誰不想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世間盡是名利客,你我豈能獨善其身。人這一生因為惰性,容易隨遇而安,隨波逐流。每個人的經曆不同,所處的位置和環境也不盡一樣。每個人眼裏的世界各不相同,就像一千人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覺得泛不係之舟於山湖也是不錯的選擇。你有這些問題,原因在於你讀了很多書。而想要解決這些問題,可能需要你讀更多的書。我相信書中一定會有答案的。”秋雲柔聲地說。
何方搖了搖頭:“現今有衣食之累,書看得少了,內心渴望安心讀書而不得。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我並不是真的喜歡讀書。現在想想,整個求學生涯浪費了多少寶貴的讀書時光啊!可當時卻以讀書為苦,專愛課外書,不愛教科書。不知這是我們自身的問題還是教育的問題?直到看了林語堂先生的讀書論,很好地為我解了疑惑,說出了我多年來體會到而說不出來的話。他的大意是說,為了一張文憑以期在未來換得一份好工作而上學讀書,這種學大可不必上。而這樣的讀書也不能算真正的讀書。真正的讀書是受自發的求知欲驅動,享受讀書的樂趣,樂在其中,廢寢忘食,唯有如此,方能有所成就,諸如錢財,也就不求自來。‘頭懸梁,錐刺股’,可以想見其讀書的效率有多低,絕無此必要,說明他此時不宜讀書,而應該去睡覺。”
秋雲道:“林語堂先生的論述蠻有意思,我雖然讀書少,倒也不難理解。讀書本應是一種快樂的享受,而不是牛不喝水強按頭。”
何方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為什麼很多人畢業後就不碰書本了?估計是十年寒窗苦怕了。莎士比亞、魯迅的文章不是不好,但語文課上被折磨怕了,一提起來就反感,再也不願意看。所以,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並以此謀生,實是人生一大幸事。”
何方頓了頓,繼續說,“畢業後,我回老家教了一段時間書,工資低,家底子又薄,何年馬月才能從貧困的泥淖中上岸?要人材沒人材,要家底沒家底,估計連老婆都討不到。”
秋雲說:“是呀!老家的婚喪嫁娶的風氣真是越來越不像話。當年趁早嫁我,父母親圖財禮的因素占了大頭,女婿人怎麼樣倒在其次。聽了些風言風語,生怕夜長夢多,怕我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到頭來什麼也得不到。我一表露出來哪怕一點不願意的蛛絲馬跡,他們就拿養育之恩來壓我,那時我真是惶惶不可終日,度日如年。看看周圍的人,都在攀比誰家的女兒嫁了更多彩禮,彩禮越多麵上越有光。輪到娶的時候呢,就比誰家花錢少,不花錢更好。聽說誰家小子娶得哪裏哪裏人,不光不花錢,丈母娘家還倒貼(回禮比彩禮還多),能把小夥子誇上天。這都什麼邏輯。清朝都滅亡一百多年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還在老家大行其道,說什麼‘女兒將來嫁出來是人家的人,花那麼多錢讀那麼多書幹什麼’。計劃生育與重男輕女的結合,產生了多少枉死的女嬰,如今又多了多少待娶的光棍漢。農村地區表現得尤其突出,思想不開化,是重男輕女的重災區,經濟又落後,本地女孩本就稀少,其中一部分還外嫁,男孩卻很難娶進來,有少數在外打工自由戀愛帶外地姑娘回老家,都生兒育女了,還是熬不住逃跑了。難怪會說‘禮失求諸野’,原來是因為窮鄉僻壤的思想、風俗、禮節遠遠落後於時代潮流。喪葬也是怪事不少。古人早就提倡要‘厚養薄葬’,可惜被皇親貴族和富人們帶壞了樣。如今又有多少不孝子孫薄養厚葬,薄養為的是省錢,厚葬為的是麵子,真真是哄鬼哩。民風不淳,思想狹隘,有賴教化。”
“可不是呢?每次回家看望我奶奶,還有李雲山的奶奶,”何方說到李雲山的時候看著她,問她是否記得他,她點了點頭,“陪她們聊天多次說起子孫不孝的事例,經常念叨老話說的好——細伢子搞沙搞土,後生子講嫖講賭,老年人話悲話苦。有一家人幾個兒子不孝,能幹的時候,撈到老人家來一起吃,累倒了有病痛的時候就相互推諉扯皮,甚至口角打架。好容易輪好了班,一家住一個月,月末上家就趕著老人家收拾東西去下家,下家卻說明天才是第一天,今天還得住上家。弄起火來,老人家回老屋住去了,隻要自己能動,自己做飯吃都更吃得下,少受冤枉氣,少看黑臉。直到躺床上不能動了,才真是活受罪。送茶送飯,端屎端尿,那臉就更難看了。漸漸地,渴了沒水喝,飯也早一時晚一時甚至有一頓沒一頓,長褥瘡等等。老人家氣不過,生生把自己給餓死了。”何方說完就沉默了,秋雲垂頭哀歎了一回:“人生本苦,也能理解一些家庭為何選擇不生育子女了,不是不愛,正是因為深愛才不想讓子女來世上受苦。記得有個國王讓大臣把人類曆史一縮現縮的故事,最後大臣縮成了一句話:人降生於世,受苦受難,最終撒手人寰。”
好一會兒,秋雲說:“都怪我,說到這事上來。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說不盡的。還是接著說你的故事吧!”
“……於是我辭了教書的活,南下深圳打工。換了幾份工作才算穩定下來,直到前年因工作需要外派到這裏。”
“那你現在一定娶到賢內助了吧?”秋雲戲謔地說。
何方連連搖頭說:“沒,沒……連對象都沒有,現在。”
秋雲說:“現在沒有?那就是曾經有咯。是大學同學嗎?當年還在食堂打工的時候我就羨慕你們可以讀高中,羨慕你們大學生。沒上過大學是我這一生的遺憾!”
“蘇大校園很漂亮,有機會我們可以同去逛逛,感受一下。”何方提議,卻不話及過去戀愛的事。
“這樣的事情我在廈大做過,得來感受終覺粗淺,哪比得親身經曆過的滋味。縱使現在讓我踏入大學校門求學,亦得不到那種未曾被社會這個大染缸浸染過的心境,就好比童年時期無比向往而得不到的玩具,直到現在方才擁有一樣,早已失去了它的價值。”
這時,聽得別人的聲音說:“前麵是個亭子,我們到這裏歇會兒吧!”有人過來了,是一對身著情侶裝的年輕男女。男孩打量了一下何方和秋雲,以為他們也是一對情侶。
秋雲說:“我們到別處走走吧,邊走過聊?”
何方欣然同意,起身出了亭子,指著北麵的下坡道說:“從這條路下去,有個聽鷺亭……”
秋雲接道:“聽鷺亭遙對麵是聽楓亭。”
“你倒是挺熟啊?常來?對了,你住哪裏?”
“我住在明珠花園,對麵是建設中的華誼兄弟影視城。除了周末,這裏很安靜,所以我常來散步。”
“我知道那個地方。我住東沙湖小區,離你住的地方不遠。邊上有個東沙湖生態公園,有空可以一起去走走。”
兩人向著聽鷺亭漫步,秋雲邊走邊說,十年前她就結婚了,然後跟著夫家去了廣州,家公在廣州開製衣廠。這段婚姻談不上幸福,婚後第二年生了個兒子,兒子還不滿兩歲,她就離婚離開了廣州。在東莞呆了一年,在深圳呆了三年。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她。她想要找到答案,所以離開了深圳開始漂泊,靠賣老家特色小吃——信豐蘿卜餃謀生。走過很多地方,依然沒有找到答案。何方認真地傾聽著,不時點頭或“嗯”一聲,腦子飛快地轉著:“你結婚,我是有聽說的。之後的事情卻一無所知。秋雲,你兒子叫什麼名字?為什麼離婚?你在東莞的那一年,我在那裏做過暑假工;你離開深圳的那一年,我剛踏足深圳。哎!無緣相見。困擾你的問題是什麼?你去過哪些地方?何以述說你自己的事,卻像在顫顫講很久遠的別人的故事……”兩人常四目相對,秋雲眼神堅定誠懇,而何方卻往往一觸而閃,假裝看別外。秋雲尋思道 :“還和以前一樣。”不由莞爾。何方似有察覺,報以訕然一笑,腦中的問題一個也沒有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