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終末,祭天大典上魔族現身,同日,天道諭命現世,三殿十八路話事人謹遵天命,重啟集英令,聚集門下修士加強十八路布防,搜捕魔族同黨。
一年間,仙門捕獲魔族同黨數十餘人,玄蒼維持了五千年的和平表象,終於因為一紙符咒被打破。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自從送了那諭命過去,無尋處便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就像幾日前的波瀾從未發生過一般。
汐沫端著一杯茶盞,看著今日送上門的信件,信裏講今日議事又多了幾個人反對重啟集英令,汐沫神色懨懨地對著啞仆念了這幾個仙門首領的名字,又問她知不知道。啞仆麵色灰敗,隻是木然地搖了搖頭。
“都是些凡塵十八路有權有勢的仙門,不想擔事罷了。”
汐沫倦倦地放下了茶盞,又念了一遍紙上的名字:“口氣大得很,實則沒什麼本事,若不是背後有人撐腰,怕是連個屁都不敢放。”
啞仆為她添了茶,似是聾了,沒有任何反應。汐沫卻也不需要她的反應,自顧自地把手中信紙拋進了火盆中:“十八路之首,是洛城馮氏。馮氏的掌門是個老不死的東西,把自己那幾個親傳弟子當個寶似的護著,若集英令重啟,他那弟子怕是都要奔赴長雲邊境……”
汐沫嗤笑了一聲:“他自己倒是沒說什麼,端著一個老前輩的架勢,讓手底下的狗亂叫。吵得人心煩。”
火盆裏的不滅炎轉瞬便將那些名字吞噬了,汐沫看著那火,問啞仆:“你猜明日還會有人反對麼?”
一個假的天道諭命,若沒有人反對,那才古怪罷?
啞仆沒有應答,也無法應答,汐沫扭頭看著她,喜怒不定地勾起了唇:“明日,便不會再有人反對了。”
啞仆不明白她的意思,端著茶盞離開了,走到後院時,心有所感地回了頭,就看見汐沫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著,甚至手邊有一灘鮮紅的血跡。
她應該去給汐沫拿更厚些的毯子,應該拿個幹淨的帕子拭去汐沫唇邊的鮮血。但啞仆隻是看著。
她麻木地想,若汐沫就這麼死了……或有人敏銳地發現端倪,將她和汐沫一同殺了就好了。
這樣她也不必存著一顆冒犯天威的惶恐之心,終日畏懼難安。
可她是個啞巴,連心聲沒人聽得見。
第二天的信如期而至,送信的仙仆對著汐沫行禮,說:“七殿下來了。”
啞仆意識到,事情似乎朝著一個不可控的方向狂奔而去。
汐沫照常縮在火盆旁畫畫,聽到這個消息隻是揮了揮手,讓啞仆接過了信,甚至不舍得分一個眼神給那仙仆。
仙仆走後,她才躺在啞仆的膝頭,讓她把信拿過來。啞仆照做了,汐沫三兩下拆了信,掃了一眼,便把信紙燒了。
但啞仆看得出來,汐沫很是開心。
汐沫今日異常地溫柔,拽著不會說話的啞仆瞧畫,還格外體貼地把自己的發簪插進了啞仆的發髻裏,拿過鏡子讓她看。
啞仆看著鏡中臉色難看的自己,還有身後笑意盈盈的汐沫,覺著自己就像是被毒蛇纏住的獵物,渾身冒出冷汗。汐沫湊到她耳邊跟她說:
“今日議事結果出來了,半月後重啟集英令。”
啞仆渾身一僵,麵無表情,提線木偶似的任她擺弄,嘴唇輕輕顫動,似乎在說些什麼,但什麼也說不出來。
汐沫看出她無聲說的,是荒唐二字。
這句話徹底把汐沫逗樂了,半倚著啞仆笑得花枝亂顫。
汐沫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無非是覺著竟有人膽大包天偽造了天道諭命,還如此順利地瞞過了所有人,太過荒誕。
好半晌,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脫力靠著啞仆激烈地咳嗽著,啞仆看著她咳得臉色難看、唇色慘白卻還在笑,滿眼都是見鬼似的恐懼。汐沫這時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沒有人敢質疑天道。”
那雙眼睛空洞洞,沒有一點光亮,瞧不出一絲情緒。
啞仆不知道她做這一切到底是什麼目的,發自內心地覺得她可怕,隻想逃離。
從那天開始,汐沫便一改往日的軟骨頭德行,再也不往啞仆身上靠了,轉而不眠不休地坐在畫架前,神情古怪地畫著畫,直到殿內都擺不下了,她才仰頭躺在滿紙山水中,沉沉睡去。
也是從那天開始,九耀仙君的信來得越來越頻繁,多的時候,一天能有五六封,像是在催促著什麼。可汐沫一封也不看,往往拿過信封便扔進了火裏。
汐沫麵無表情地燒著信,雖然她一封也沒有回過,但啞仆卻覺得她似乎在等什麼,又似乎是在逼著九耀仙君做決定。
幾日後,無尋處迎來了客人。
汐沫難得換了身得體的衣服,紆尊降貴地拿過啞仆手中的茶盞,為來人倒茶。
她對麵坐著的是一個墨發高束、劍眉星目的年輕男子,一身華服,正懷抱著一柄長劍,對汐沫遞過來的茶不屑一顧。
汐沫親自倒的茶,就連九耀都未必喝過一兩口,卻被麵前的人這麼晾在一邊。換作旁人,這茶怕是早就潑到臉上去了。
但麵前之人終歸是不同的,難得自己費力氣的汐沫被這麼忽視,卻也沒什麼太大反應,低眉順眼地把茶放下,坐得端端正正,忍了這口氣。
汐沫管他叫殿下,啞仆猜,就是幾日前那個仙仆口中的“七殿下”。
啞仆被趕了出去,兩人在屋內密談了一上午,門再開時,那位七殿下大步流星目不斜視地離開了,似乎臉色不太好,殿內汐沫端著一杯茶,看著啞仆進來,居然露出了欣喜非常的笑,看得啞仆渾身一顫。
汐沫說:“我終於可以離開這裏了。”
啞仆不明所以。
當晚汐沫沒有休息,拖著啞仆在藏書閣翻找了很久,在啞仆迷迷瞪瞪靠著書架睡著後也沒有叫醒她,自己翻找了一夜。
天蒙蒙亮時,啞仆被敲門聲吵醒,睜眼才發現自己靠在了汐沫膝頭。她驚恐想要起身,汐沫卻摁住了她的肩膀,指向了不遠處堆成一座小山的書籍,湊近她,小聲地道:“那是留給你的。”
啞仆瞪著眼睛看著汐沫,汐沫卻在晨光落下的時候笑了起來,啞仆看著她那雙可怖的眼睛,第一次發現,那雙眼睛灰撲撲的。
那天外麵的仙仆敲了很久的門,汐沫卻不急不緩地讓啞仆為她梳妝,等到梳好妝出門時,門口的仙仆跪了一地,啞仆慌張跟著跪了。
仙仆們齊聲道:“神使主萬安。”
啞仆驚惶地抬頭,看見汐沫臉上已經沒有了笑意,意料之中一般,邁步走出了無尋處。
汐沫同她講過一個故事:
玄蒼以前有一位神使主,他無上仁愛,無上強悍,他設立了四顧天地,至今都是玄蒼保命的符咒。他與仙門約定集英令,三殿五停十八路都要任由指揮。他曾抵禦魔族入侵,是眾人心中不可磨滅的戰神,是這世上至高無上的存在。
可今日,眾仙仆跪的、喊的,卻是另一個人。
啞仆愣了很久,突然像是發了瘋一般暴起,撲向汐沫,被周圍的仙仆眼疾手快地製住。
啞仆神情驚恐地瞪著汐沫,嘴巴大張著似乎在叫喊些什麼,卻發不出一點聲響。
她拍打著周圍的人,試圖去阻止這一切,她伸手指著汐沫,後者目光寂寂,平靜到漠然地望著她。
啞仆心裏恐懼非常,這荒唐又可怕的事情,居然真的發生了。
汐沫偽造了天道諭命,騙過所有人,還堂而皇之地成為了神使主!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她不知道,那天三殿五停十八路的話事人齊聚浮金山,共同請出了塵封五千年的集英令。
也是這一天,在如今五停僅有的兩位神使之中,眾人選出了一位神使主。
結果出乎意料,那位眼高於頂的七殿下自願將神使主之位拱手相讓,而讓他心悅誠服的,居然是那個淩日宮屍位素餐的繡花枕頭。
眾人嘩然不解之時,一隻傳訊雀鳥飛到大殿內,而這消息,來自三殿中避世已久的逍遙林。
是一份送給汐沫的任職賀禮。
對此,十八路仙門,無一人敢有異議。
汐沫就這麼荒唐地變成了這玄蒼第二位神使主。
那一天,汐沫像往常一樣衣著單薄地出了門,沒有帶避寒的毛氈子,也沒有帶走那盆不滅炎,就像隻是去給九耀問安,下午就會瑟瑟發抖著跑回來。
但啞仆就是知道,這個人,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