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青舟在黑暗中快速下墜,過往之事猶如雲煙般快速浮現在她眼前。
這漫長的十年,她同四無記,究竟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呢?
最初的最初,她以為她與四無記是相依為命的存在。
相依為命的意思是:一個人要是失去了另一個人便會沒了命。
到現在她又恨不得親手殺了四無記。
她還被囚在亦無憂的時候,四無記曾在醉酒後踹開院門,他紅著眼睛抓著她的手死死盯著她的眼睛,半晌才開口問:“舟舟,我們…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她那時撇開眼,沒有回答。
是啊,他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這些年,他倆都可曾有過片刻的後悔?
十年前。
那時天下還由遼西郡,冀南郡,漠北郡和海東郡四郡分治,四郡又統一受製於前朝順帝。每年各郡都會向順帝所在的封邑納貢百兩黃金,每年各郡也會提供一百名及冠男子前往封邑服為期三年的徭役,四郡均怨聲載道,又反抗無能。
四郡反抗無能並非是他們沒有青年才俊,也並非是順帝多麼有魄力和手段。那時順帝有一個國師叫離索,離索手下有四個大將,均武力超群,有以一敵百之力,但凡有不尊順帝試圖反抗者,皆被離索派大將前去誅殺。
離索來自妖族,自然而然那時妖族鼎盛。再說神族,神族式微,僅存的數個神族圈地於瀛山,不問廟堂事,隻接納各郡武修,一心希冀有更多的人族或妖族能通過修煉飛升成神而重振神族。
因瀛山神族從不參與廟堂之事,順帝又一心同國師離索追求長生之道,人族便受著那時最深的苛政。
最先受不了被這樣苛刻剝削下去的是遼西郡。
簡青舟的父親簡霧那時正是遼西郡郡主,年輕氣盛的簡霧胸懷大誌,洋洋灑灑地在竹簡下寫下許多想法,一帛接一帛的遞進封邑,但卻像石沉大海那般,杳無回信。
隨著簡青舟到了六歲,她母親病重,父親為了照顧母親,上書封邑這件事才消停了一會兒。
她還記得母親病重的前一年,父親帶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小孩回家,說這是故人之子。
母親重重歎了口氣,好幾日沒有理父親。
簡青舟不明白故人之子是什麼意思,隻知道父親領著那個又高又瘦的男孩到她麵前,介紹著:“他叫四無記,以後就是我的徒弟了。舟舟,叫哥哥。”
簡青舟被男孩刀片般冷漠的眼神嚇一哆嗦,不情不願地叫了一聲哥哥。
第二年母親逝世,小小年紀的簡青舟知道自己永遠失去了母親,便日夜跪在母親靈堂裏哭。
她哭啊哭,哭累了就睡在母親棺槨旁。
簡霧來勸她,強行抱走她,她又打又鬧,扯著嗓子捏著拳頭告訴他們:沒有人能夠將她和娘親分開!
死亡,是多麼可怕又遙遠的事情。
死亡,又正巧發生在她最親的人身上。
她太難接受母親的突然離世了,那時是四無記深夜無言陪伴著她。她不明白一開始這個用下刀子般眼神看著她的哥哥,最後卻最溫柔地陪著她。
他會給她送飯,給蜷縮在地上的她蓋被子,無言地陪她坐在靈堂前到晨光熹微時又去院子裏出早功。
最後母親出殯那天,四無記牽著她去郡內山上看了日出,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對簡青舟說:“舟舟,太陽可能會落山,但是太陽永不會消逝。因為太陽第二日還會升起。隻要我們不要忘記我們的親人,我們的親人就永遠不會離去。”
簡青舟將小小的頭埋在哥哥懷裏,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最好的,最愛在白天溫柔微笑,也最愛在夜裏抹眼淚的母親。
簡霧是個深情的人,母親走後,他沒有續弦。
四無記那時是他帶在身邊教導的唯一弟子。
簡青舟雖然失去了母親,但是從此以後便有了一個大她五歲的哥哥,四無記。
到了簡青舟十二歲那年,簡霧逐漸疏於對她與四無記的教導,卻繼續忙於上書變法,要求帝王改良與日俱增的苛政。
四無記便擔任起了教導簡青舟功課的任務,他們二人因著這層關係才逐漸親近了起來。
遼西變法的第二年,遼西郡竟出現了離奇的全郡大旱。
農田龜裂。
老天心狠,真是半顆雨滴也不落,百姓在那個秋日碾著空稻殼歎氣,顆粒無收。
眼看著饑荒就要接踵而至。
簡霧又隻得穿了他一向不喜的慘青色的寬大官服,帶著深色的威嚴官帽牽馬帶隊出郡前往封邑求糧,卻未曾想到,折騰數月,糧一粒也未被帶回。
那時簡青舟又開始在橘色的夕陽餘暉裏,日複一日地站在郡邸門口等著簡霧回家。
很多時候都是四無記到了晚飯時還沒見到簡青舟的身影,又到郡邸門口去找簡青舟,單手將她提回了家。
其實那時簡青舟最怕的事情就是父親不能按時歸家,每每遇見超過往日歸家的時辰,她就會忍不住哭泣。
這個時候四無記就會溫柔地摸摸她腦袋,好聲好氣地哄著她,說:“舟舟,別怕,沒事的,師父會回來的!”
然後再一如既往地將她提回家。
父親在她日常生活裏的缺席,四無記又陪伴了她許多無助的童年時刻,她對四無記的依賴更甚。
彰順四年,遼西郡大旱後的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