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月20日。這天正好是節氣“大寒”。重慶從不下雪,但是這天,我仿佛看見窗外落下幾滴白雪,恰好印入我的瞳孔裏。陣陣涼意襲來,我蜷縮在包被裏,被凍得嚎啕大哭。就在這天,我正式來到這個世界體驗痛苦。
記事起,我已是三歲小孩,一直跟著婆婆爺爺一起生活,還有兩個堂哥。爺爺是當地鎮上的書記,一個叫長生橋的小鎮,很好聽的地名。爺爺每天早出晚歸,基本上看不見人影,他老人家腋下總是夾個黑色的皮質公文包,碰得上他當天回家早我和哥哥們還沒睡的話,他就會從公文包裏摸索出幾張兩角或是五角零錢平分給我兄妹三人當零花錢。哦,爺爺還給我起了個小名,徐萬香,我喜歡萬香這個名字,萬裏飄香嘛。爺爺最喜歡在屋頂養鴿子,家裏掛了一幅精心裝裱起來的下屬送的鴿子畫,巨大一幅,每天都仔細擦拭上麵的灰塵,玻璃框幹淨得折射出刺眼的光。“小妹兒,快叫上你哥,跟我去樓頂喂鴿子”“來咯來咯”我是家裏最小的妹妹,家裏人都叫我小妹兒,兒可不是兒化音,得單念!周末的早上大概是五點鍾爺爺就起床了,換上他鍾愛的紅色老頭衫去操場跑步,下午會叫上我跟哥哥一起喂鴿子玩兒。
我記得那天陽光曬得皮肉刺癢,我在院子裏撿凋落的白玉蘭花瓣。“嘭”一聲悶響把我嚇得跌坐在了地上。
“喂,快回來,快回來,你爸喂鴿子從樓頂摔下來了!快回來啊!”是婆婆歇斯底裏的跟電話那頭的大伯和爸爸無力的哭泣。這天爺爺從樓頂摔下來,植物人癱了兩年,這兩年,老爺子被大伯安排到了隻有一個房間的屋子裏,屋子裏隻有一張單人床上躺著的爺爺,再沒有別的了,說話都能聽見回聲的。每次去看他,我都拉著他的手叫著“爺爺”,他始終開不了口,也動不了一點,隻有微弱的呼吸在氧氣麵罩上形成了一層薄霧。
終於,在2003年,爺爺還是走了。
出殯那天,靈堂烏泱泱的來了好多人,我不明白爺爺為什麼躺在了透明的大櫃子裏一動不動,旁邊的哥哥小聲對我說“跪下,磕頭”我也隻是木楞楞的照做,來的人都在默默擦淚,婆婆掩麵哭得泣不成聲。那時,我明白了,躺著的這個老頭子,我再也不能跟他一起喂鴿子了。
事後一如往常,我跟婆婆坐在涼沙發上看新聞聯播,突然從窗外飛進來一隻灰白色蛾子停在了婆婆的手帕上,我正調皮揮手去捕捉,婆婆開口了“你還回來做什麼,滾開,走的時候幹幹淨淨走了,現在倒回來看我了”婆婆眼眶紅潤對著飛蛾說道。她見飛蛾仍是不走深深歎了口氣“死老頭子,你放心,家裏一家老小都挺好不要擔心我們,你沒事就別來了,別嚇著幾個孩子,走吧”婆婆擦幹淨淚水,撣了撣手帕,白蛾在天花板盤旋了幾圈後便飛走了。說來也怪,那天晚上睡覺,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看見爺爺正倚靠在床尾旁邊的藤椅上,左臂豎立在扶手邊,手腕下垂,像沒有力氣的舉手。我年紀尚小,被這一幕嚇了一跳,趕緊閉眼蒙上被子。次日清晨醒後,仍然分不清昨晚是夢境還是現實。“老爺子你真偏心,這幾十年竟隻來過我夢裏這一次。”
那之後婆婆總是會對著家裏飛來的蝴蝶、蛾子之類的自言自語,他說那是爺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