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時間轉眼就翻到了十一月十五日。
一股強烈的北風,兮蕭蕭的刮了十幾天,在這一天終於帶來了滿天飛雪,白茫茫的飄灑在遼東的大地上。一顆調零的小樹孤單的立著,片片雪花落在光禿禿的樹丫上,不斷的消磨著樹幹僅有的一絲餘溫,直到屈服於雪花的冰冷。於是,一片片的雪花就在樹枝上堆積,小樹僅有的一點尊嚴也被摧殘一空,那些曾經掛滿綠葉的樹枝被無情的壓彎了腰。
對於這顆樹來說,或許等到明年春暖花開時,它的尊嚴與生機會再次浮現,但對於圍坐在它邊上的這一百多號人而言,不再會有春天了。片片雪花灑在淩亂不堪的發梢上,沒有人想著去搖搖頭將雪花抖落,兩隻眼睛無神的看著前麵。身著單衣的他們,不知是因為凜冽的寒風,還是因為心裏的恐懼,和對命運無奈的屈服正擻擻發抖著,猶如他們眼前那些被寒風刮動的枯草一般。
在他們邊上四周,被一百多騎戰馬圍著,馬蹄踏擊著冰凍的地麵印出淺淺的蹄印。馬鼻中噴吐出縷縷白氣,呼哧呼哧的打著鼻響,繞著他們來回的印出更多的蹄印,就像是一堵無形的鐵牆將他們圈在了裏邊。馬背上的兵士手裏提著白晃晃的馬刀,冷漠的看著他們,一百步外的一個小山頭上擺著十幾門烏黑烏黑的大將軍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對著這邊,立在炮邊上的兵士,手裏舉著澆了桐油的火把,火苗子被風吹的呼呼作響,隨時都準備著讓火與炮身上的引線親密接觸。
“媽的!”站在炮陣後一個軍官模樣的青年人眯著眼睛,看到對麵山頭露出一騎身影後,不知是為了這鬼天氣還是為對麵山頭那騎身影的動作緩慢重重的罵了一聲,接過侍衛遞來的馬韁,翻身上馬向著山下插了一把繡著李字帥旗的營帳飛馳而去。
此人就是鎮守遼東的李成梁的兒子李如梅,今天他們是來這裏“為國灑血沙場”的,而那些圍坐在小樹底下的人就是他們的“敵人”,那些人裏有的是大半年來抓的戰俘,有的就是山民。每年的這個時候,李成梁都要出征一次,完了就鳴金收兵等著過年,這一次的“出征”戰報就會記在對麵的海西女真葉赫部身上,到了來年開春後,再把蒙古戰俘與牧民拉出來,也就有了對蒙古土蠻的戰功。
李成梁鎮守遼東太久了,久的讓他的敵人都完全清楚他的脾性,這幾年再不敢於秋收後的這段時間出來摸摸這隻老虎的屁股,等著他收兵回家過年後再出來劫掠一番,李成梁無奈的隻好拉那些“敵人”來充數。其實以李成梁手裏的軍力,不管是北邊的女真還是西邊的蒙古部落,隻要他想,完全可以把他們打的滿地亂跑而不敢再來擼虎須,就是滅了他們也是可能的。可李成梁並不想這麼做,隻要有他們的存在,他李成梁就可以每年都有仗可打,自然也就每年都可以向朝廷請功,就像是一場貓和老鼠的遊戲,老鼠都死光了,貓也就失去價值了。
當然,這一點,遊戲的另一個主角---老鼠也是明白的,沒了後顧之憂,自然是一瞧準機會就會衝殺進來撈上一票,運氣好的全身而退,運氣不好就當是做了一筆賠本買賣,留下幾條鼠毛。再說總不可能老走黴運吧,總會有好運的時候,這就是老鼠的想法。有時貓也會對幾隻運氣好過頭的老鼠重重揮舞幾下貓爪,反正老鼠不少,少了一隻也無所謂。
冬去春來,這遼東一鎮北yu女真,西抗蒙古,常年的“兩線作戰”,李成梁也就立下“兩百年來所未有”的功績。位望益隆,奢侈無度,軍貲、馬價、鹽課、市賞隨意侵吞,全遼商民之利,盡籠入己。
在中軍賬裏,李成梁舉杯呷了一口,抿嘴咽下,呼出一口爽意,將杯中剩餘的白酒潑灑到火盤裏,盤裏的燒紅的木炭借著酒精竄起一串藍色的火焰。
“範先生不來一杯?”李成梁將酒杯放回案上,雙手放在火盤上來回搓揉著對站在邊上的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說道。
這個李成梁口中的範先生名叫範仲,自從李成梁在遼東當了總兵後他就一直在帳前當著軍師,不管是戰事還是朝裏的政治鬥爭,時時的為李成梁出謀劃策,助其成今天的功業。李成梁對他也很是敬重,還讓自己最不長進的第五個兒子李如梅拜在他的門下,跟著他習文斷字,故以先生稱之。
“不才隻是一介書生,配不起這等烈酒啊!”範仲笑著一邊說著一邊也湊到火盤邊上烘著手。
李成梁苦笑一聲:“若真以此論,老夫也是喝不得囉,天下唯有一人能喝!”
範仲知道這個主子還為皇上幾個月前升了戚繼光卻沒有升他一事耿耿於懷,開解道:“軍門大人何必如此自謙,那戚元敬也不過是在東南滅倭時留下點名聲,要真說這邊防戰功哪比得上大人你一年十數戰之赫赫戰功,這杯酒你比他更有資格去喝!”
“哼”李成梁喉間冷笑一聲:“我李成梁也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而已,做不到範先生這等境界啊。本以為得封爵位,就是軍中翹楚了,沒曾想那戚元敬卻是得了二品官銜,封了督師,領著四十萬的京軍,老夫倒成了他的馬卒,還要幫他尋那努兒哈綁進京去供他使喚”
李成梁忿忿不平的說出最後一句話,重又退到案幾邊上,拿起酒壺自行倒上一杯,一仰脖子全灌進了肚中。想起那努兒哈他心中就有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卻要勞聖駕下詔,可恨那努兒哈卻是給臉不要臉,死活不肯進京,一氣之下下令把他給綁了,押到京城交給戚繼光,一翻折騰最後為戚繼光跑了一回腿,這能不讓他氣憤嗎?再加上他不知道萬曆為什麼要把努兒哈召進京,隻是覺得這是信不過他李成梁,這就讓他心裏更加不平了,才多大的事啊?不就是不小心殺了個把人嗎?這點事情難道我李成梁會處理不了?非要勞你這個皇帝親自出馬不可!
範仲笑著踱到李成梁身旁安慰道:“不才認為這次的功薄上報後,離喝大人這杯升遷酒的時候就不遠了!”
李成梁看了範仲好一會,把範仲看得混身不自在,這才恨意未消的說道:“我看未必,說不定老夫明年就得回家種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