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來南(1 / 3)

(一)

作為鎮上的第一家百貨商店,雲來百貨開業的陣仗是極大的,炮仗的碎屑和禮花沒過了來往人們的腳踝,舞獅班子的動靜引來了鎮上各家的小孩,而門口矗著的音響播出的蔬菜價格,各類折扣......則引來了鎮上各戶閑在家的大人。

大人的血拚往往不需要屁顛顛討饒著來的孩子,因為他們既夠不著貨架,也擠不進人堆裏,就算逮到空隙進去,也找不準折扣巨大的戰略點,隻有聞屁的份兒。最可怕的是,在他們投入忘我時,他們的跟屁蟲總能找準時機往購物籃裏投入與這場戰鬥無關的東西,當他們發現時,孩子們的戰利品已經被收銀員掃描到了他們的賬單裏,為時已晚,下不來台的他們隻能強壓怒火,結賬之後拽著這些真正的勝利者飛步回家。在勝者的兩瓣腚上各蓋上幾個獎章。

雲來百貨嗅到了裏麵暗含的商機,在大人和小孩之間折中,建了一個免費的兒童樂園。這樣大人無需編纂關於外出去向的謊言,小孩也能討到甜頭,兩全其美。

(二)

雖說是鎮子裏難得的新鮮,大人們也不會時常光顧這裏,因為促銷不常有,油鹽也是一次屯夠海量,新鮮實惠的瓜果蔬菜也不會在這裏出現……他們還要忙活生活的活計。但孩子們卻像和這裏簽訂了某種契約,再離不開這裏。

周末的清晨,人們總能看見飛竄在街上的猴般的小孩,和提著編製手提袋健走的老人,他們的方向相同,目的卻不然。前者是為了搶占那不足他們教室大小的領地,而後者則是為了爭奪限時於周末的特價雞蛋。

宋來南作為男孩陣營的“二把手”,更是在雲來百貨的自動卷閘門剛微微抬起,就弓起了腰,瞪著眼測量著門開的高度,待到門開到有她身高一半時,她便跪了下來,狗似的扒拉著鑽進去,隨後展開衝刺,終於搶下了這裏唯一的滑梯。

“幫主”是個比宋來南低一屆的一年級男生,來時還是穿著那件洗的發硬的棉質背心,胸前的圖案被他扣得隻剩幾片膠皮,留白處取而代之的是各種食物遺留下的油汙,有哥哥留下的,有他繼承之後留下的,褲子也是從哥哥那繼承來的牛仔短褲。他大搖大擺地走向了跟前留著和他一樣雜亂短發的女孩,拍了拍她的肩膀,咧起嘴來飄出一句:“男人婆,幹的不錯,嘿嘿。” 說完便領著後麵跟的眾兄弟,鑽進了遍地是零食包裝袋,四處沾滿他們擦掉的食品殘餘的基地,擠作一堆。其實這裏並沒有爭搶的必要,不過是宋來南給賦予價值的儀式。如果說這裏是老鼠洞,宋來南便是這的看門鼠,她守在滑梯口,用手指扣住入口兩側,敞著腿,看向正朝她的女子聯盟,她們像鳥兒般嘰喳著,手舞足蹈地扮演著各自的角色,正編排一出家庭倫理戲……

李子強躺在塑膠隧道裏,扣弄著昨晚蚊子給他留下痕跡的雙腿,當他用塞滿泥垢的指甲在隆起的肉包上按下滿意的圖案,再扣下附近剛成形的結痂時,他胸中的詭計也已然成形——襲擊那群弱小又矯情的女孩,在她們淌下淚水時,盡情嘲弄她們生來的軟弱,把她們向自己翻來的白眼轉化為對身為強者的他們屈從。想到這,心中升起的快意,讓他也不禁感歎起自己過人的才能。

“兄弟們,今天我們幹一票大的!”這個精瘦的頭領直了直背,學著從電視劇土匪燒殺搶掠時一樣喊到。

“好,聽你的,老大!”圍坐在他身旁的十幾顆腦袋瓜子齊刷刷看向了他,原本還帶著幾絲倦意的眼睛閃過狡黠的綠光,靜待他們的頭領發號施令。

宋來南將耳朵側過李子強那一方,想將計劃聽得真切些。迄今為止,作為元老級人物,她參與了他無數次行動,對於李子強的出的大部分主意,是認同的,也真切感受到那種無拘無束帶給她的快樂。

李子強爬出隧道,從鋪滿海洋球的地麵撿起一個來,後麵的一串小弟湧出隧道後,紛紛有樣學樣。宋來南也從滑梯上跳了下來,撿起一個來。

“待會兒,讓那群從不正眼看我們的小丫頭,嚐嚐我們的厲害,把她們狠狠踩在腳下!”話畢,李子強卷起了半截自己那發硬的背心,將海洋球塞了進去,隨後,他一手穩住衣角,又曲下膝蓋,用剩出那隻手撈起地上的海洋球塞進去,直至塞滿,又緩緩恢複直立。他的一眾小弟們見狀,像采蚌似的有樣學樣。

與此同時,宋來南像是被擊中了某個令她不能動彈的穴道,沒有跟著大部隊的步伐。因為這次的行動在她未曾構起體係的判斷中也已然觸及到了紅線。

過去,家裏有些長輩說她性格開朗灑脫,像個男孩子似的,讓她沾沾自喜,因為她從長輩們嬉笑的言語中,認為這是對她的讚賞與認同。所以,當她第一次吵著爺爺領她來到鎮上孩子神往的聖地,爺爺將她引向正因爭搶角色而嘰嘰喳喳吵不休的女子陣營時,她感到無比悲哀,認為這是對她犯下潑皮行徑降下的懲罰。

她隻杵在那,就覺得渾身發燙,無處安放的手和它沁出的汗珠,不似腳下有海洋球將她同樣冒著熱氣的腳心藏住,可以用趾間的摩擦緩解自己因為別扭與不容纏著她長久的尷尬。

宋來南身上的溫度終於在她的努力下有所下降。此時,衣角已經比家裏醃的酸菜的褶皺更有甚了,互相摩擦著的腳趾們也可以休息了。她知道,現在離開這,在鎮上晃一圈在回家,既能讓自己逃脫,也不會讓爺爺嘮叨她多事。隻是有點對不起因為撒潑打滾而負傷的額頭,不過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不適已經磨蝕掉了她對這裏的憧憬,所以隻能作罷,狼狽地落荒而逃了……

(三)

孩子對未竟之事的渴求火焰任誰也無法消滅,因為他們的心沒有皮肉裹著,欲求和野心赤裸裸地露在外邊。所以別厭煩他們那沒由來的執著,更別恥笑他們是未經人事而不計後果的蠢笨無知。渴求的不滅之火,卻也是花開花落終有時的,畢竟誰又能在橫衝直撞蹚過這段路時不沾些水汽?保持幹爽?全身濕噠噠,黏糊糊的時候,火自然會滅,心髒周遭厚實的皮肉殼殼也就長成了。

短短幾日,那天像鵪鶉一樣落荒而逃的宋來南已經重整旗鼓了。

這天,她早早醒來,但並沒有立刻彈起,眼皮也還粘連在一起,最先開始工作的,是她早早掏好的耳朵和歪向門的頭。

“砰!”

“昨天爸爸肯定喝酒去了,媽媽又生氣了。”根據媽媽出門上班造出的關門聲,宋來南翻了個身,做出了判斷。這種巨響已經在這個家司空見慣,已經形成了風俗。她隨即蹦了起來,險些在還沒癟下去的包上再補一擊。

簡單洗漱過後,宋來南有些心虛,她踮著腳把爸媽房門拉開一條縫,噴薄而出的酒氣嗆得她幹嘔不止,聽見了震天的鼾聲,又見那捆成蠶蛹的被團後,這才把這些天藏在沙發底的“蘭州拉麵”“北京烤鴨”“五香牛肉”和袋裝豆奶抽出,裝進塑料袋裏,提著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