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臘月二十三。按照“臘八祭灶,年下來到”的俗語,此時便是年下了。勤快人家已備好年貨,開始蒸饃、炸油條、剁餃子餡……他們說忙大長一年了,早些做點好吃的,讓家人早吃點好的解饞。懶點的人家還在辦年貨。他們說:慌啥慌,年三十還有個露水集呢!恁過年,俺也過年!恁把俺留不年這頭!
華印家的年貨已備齊。他娘取下掛在隔牆箔上的一兜子幹辣蘿卜葉子,放在小桌子上,解著捆兒。華印拿個小條帚疙瘩,掃後牆上的灰,掃淨後好貼老灶爺像。他掃完灰,要去灶屋端糨糊,走到娘身邊時,問娘解它弄啥。娘說蒸幾箅黑菜饃。華印說黑菜饃不好吃,不讓娘蒸。娘白他一眼,說:“挑哩不輕,不是解放,你連這也吃不嘴裏!”
華印聽了這話,看著幹菜,沉思會兒,一個想法湧心頭。他放下家夥,便去到書記家,見書記正掃院子,便要過掃帚,邊掃邊說了想法。書記連說好,要他回去找隊長,做準備!華印掃完院子,便回去給隊長傳達了書記的指示。隊長為此事召開了隊委會。散會後,小隊幹部到各家說了事。華印去到一戶貧農老太婆家,作了培訓,就等大年初一了。
大年初一這天,吃罷早飯,別的隊是炮竹聲聲,人們笑著去拜年,給新女婿鬧著玩,沉浸在年的氣氛中。華印那隊卻是死氣沉沉的,沒有一點年的氣氛。半晌時,按照大年初一興男人做午飯的習俗,華印下廚房煮了一鍋肉,撈出來,把肉撕爛,做了一鍋粉條白菜燉豬肉飯,吃了一大碗,然後把鍋裏的飯舀到一個大盆裏,蓋著,又煮了小半鍋清湯幹辣蘿卜葉飯,到自己房間,照著鏡子,用手巾擦淨嘴上的油,然後去到灶房,盛碗菜葉湯,端著去到十字街旁,把碗放在一個矮牆上,拉響了樹上的鍾。
幹群們陸續來到樹下,都端個碗,裏麵盛著青湯黑菜飯。大家雖比平日穿戴整潔,但麵色都顯得沉重。細看有點裝的樣子!過年的喜畢竟是難掩的!不一會兒,汪書記、春光,高峰、關仁、程旋也來了。隊長在附近戶家給他們盛碗這樣的飯,幾個大隊幹部端著飯碗,站在會場中間!
華印端起牆上的飯碗,走到書記身邊,小聲說:“開始吧?”書記點了下頭。華印朝大家喊:“都往前站一站!”幹群們都往前站,圍個圈兒。華印輪會場一眼,厲聲喊:“地主富農都站出來!”這幾乎是慣例,在每次開會時,壞分子要亮相!幾個成分賴的人便走岀人群,都耷拉著頭,哭喪著臉,也端個碗,裏頭盛一片熟肥肉。華印指著一片地,喝道:“都站那!”幾個壞分子便自覺站一排,勾著頭,彎著腰,栽歪著碗,碗裏的肉片幾乎滑岀來。社員們都冷漠地看著他們!
華印緊繃著嘴,莊嚴地“吭”一聲,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把老少爺們請來,開個憶苦思甜會!”說著,朝女人群裏一揚頭,說:”開始!”
一個女人崴出來。這女人,約六十歲,小婆娘頭,長凹臉,小眼睛,背有點駝,頭勒黑毛巾,穿著斜襟黑祅、大襠黑棉褲嘟嘟嚕嚕,腳穿大口黑幫尖頭三寸長的鞋,渾身顯得邋邋遢遢。她崴到幾個壞分子麵前,狠狠地瞪他們一遍,然後指點著一個地主分子的頭,咬牙切齒,道:“你!你把俺一家害慘啦!”那地主分子把頭勾得更低了。女人用手指猛戳一下他的頭!那地主分子往後一趔趄,又站回來。女人指著他,看著社員,訴起了苦。
解放前,有一年,天旱,麥苗岀得賴,種一葫蘆打一瓢。秋天發水。她家的地在西坡,莊稼被淹死,吃的斷了頓。她家糴半袋子紅薯幹,為了摻著菜多吃些日子,她去到那個地主家的紅薯地頭掐紅薯葉。她掐一把時,見紅薯坑裏有幾個紅薯尾巴露著頭,便把它扒了出來。這時,那地主不知從哪跑過來了,奪過紅薯尾巴,指著紅薯坑,說她偷扒了紅薯,非要她賠三十斤紅薯不中!她說不是她扒的!那地主說土還濕漉漉的,不是她扒的是誰扒的?她辯說扒的紅薯呢?那地主說她不知扔哪嘞!她說他胡說!那地主說他的紅薯被人偷扒了許多,他蹲在旁邊的溝裏吊幾回嘞,都沒逮住人,眼可看見她扒嘞,不是她扒的是誰扒的?她說真的不是他扒的!那地主說不是她扒的也是她扒的!別人牽牛她拔橛子!逮不住牽牛的、逮住了拔橛子的,就算是拔撅子的牽走的牛!這是老歌子!活該她倒黴!那地主說她若不賠、就去她家搶東西!她氣著回了家,給她掌櫃的一說,她掌櫃的去找他說理。那地主仗著兄弟多、錘頭子硬,把她掌櫃的打一頓!她掌櫃的一氣之下得了病!她借不來錢,隻得賣了那二畝地,給她掌櫃的看病。結果,花光了錢,也沒治好病,他掌櫃的就回去了!
說到這兒,那女人說不下去了,往地上一坐,前俯後仰地拍著腿,拉著高低腔,哭著數落道:“我那苦命的親人啊,可憐你身小力薄,被人家打死啦——啊……若不是那——你咋會走恁早啊——啊……我那可憐的孩他大啊——舊社會,誰給咱掌杆說理呀——擱現在,咋著也不會那樣啊——啊啊啊……”說著,“哼”地擤把鼻涕,甩地上,按著地,站起來,一把抓住那地主的前衣襟,使勁來回拽推著說:“你還俺男人!你還俺男人!”那地主的碗“啪”地掉地上,摔爛了,肉片掉在碗碴裏。他想:那時,我的幾畝紅薯被人幾乎扒光,我好不容易逮住了你,不讓你賠讓誰賠?你男人挨打之前就有病,是病死的!咋說是我把他打死的呢?現在,這理我跟誰說!他隻得把頭勾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