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會笑,其實是種本事(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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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1點58分,王小妮重重得按了幾遍文檔上的保存鍵,猛得合上了自己的電腦,這是自從在大城市工作養成的習慣,合上電腦時的力道越大,認為電腦需要再次打開的時間就越長。明天是星期三,哦,不,已經是今天了。再過6個小時,王小妮就要坐上地鐵,背上自己的電腦包,去往公司的路上,還是一如往常,每天擁擠在一波一波的人群中,隻有偶爾的與別人碰撞才會讓她感知到是真實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戴著耳機皺眉是唯一能觸發的表情。此刻,她並沒有立即起身去洗漱,她從不珍惜自己每天短暫的睡眠時間,把睡眠的選擇權無私的交給大腦,當大腦自己陷入及其勞累的狀態,它自然就懂得休息。她會笑,但不知道自己笑起來的樣子,會在別人笑的時候下意識的跟著笑,這是在社會上打磨的結果,是臉部肌肉可以自動識別別人表情的能力,她不會哭,這種不需要在外人展示出來的能力, 就無需浪費精力和時間去培養。每日夜晚,她都會躺著閉著眼讓自己的思緒亂飛,今日不知為何,不經意的撇了一眼窗戶,窗外的天空和大樓閃爍的燈光照常鑽進眼睛,但她並不覺得景色美麗,也並未激蕩出任何文縐縐的感悟和感天悟地的思想,麵無表情,大腦一片空白,雙眼因為懶得轉動,就一直停留在那個視角範圍,不差一分一毫,就這樣,看著看著......視角範圍內的景色發生了變化,它變成了一片金黃色的稻田,一間茅草屋,一個帶有雞舍的小院和一個站在門口的佝僂背影。

王小妮出身在一個東北地區的家庭,家裏麵有父親母親,所居住的房子的後麵是一片不見邊際的玉米地,夏天的時候是綠油油的一片,風一吹,可以聽見呼啦啦的響聲,冬天時則變成了一顆顆光禿禿的玉米稈,隻剩下一大片黑土地映入眼前,狂風怒卷,滿眼蒼涼之感,毫無生機,連麻雀也不見了蹤影。房子前麵是馬路,透過窗戶可以看見來來往往的行人和偶爾幾輛汽車飛奔而過卷起的塵土飛揚。一間自己的單獨房間,這個小天地就是她黯淡童年裏僅存安全感的所在,裏麵有她最喜歡的一個物件——書桌,書桌的形狀帶轉角,右側靠牆的那側是一個四層書架,粉白色看起來幹幹淨淨,桌麵上有一個咧著嘴笑的卡通大肥貓圖案。

從打她記事起,就生活在一個每天都伴有爭吵聲的環境裏,父母感情從結婚起就不好,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伴隨著母親的嫌棄,伶牙俐齒、多愁善感、勤勞聰慧的母親嫌棄父親的沉默寡言,呆板木訥,狼心狗肺,尖銳的控訴就從未停止過。父親那邊的親屬們和父親本人都有非常嚴重的重男輕女的思想,自她睜眼見世那刻以來,她就從來沒有見過爸爸那邊的親屬們,她都不知道父親那邊的親屬都有誰,父親的兄弟姐妹有幾個,他們的祖籍在哪,爺爺奶奶的年齡是多少,僅存的記憶是來源於母親對父親經常說的那段抱怨話:“你的父母隻是在小妮出生那天拿來兩斤雞蛋過來看望一眼,一聽說是女孩,他們不到10分鍾就離開了,走的時候還說讓我們再生一個男孩,最可氣的是,當天下午你也走了,直到我都出月子了你才回來,你就是個爛人,現在我看見你我就煩,我想死的心都有。”她幼小的心靈牢牢記住了母親不愛父親,但母親是愛她的,因母親對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忍氣吞聲就是為了你,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離開這個家了,為了你,我付出了全部。

對於母親這邊的親屬們,她零星隱約的知道有一個舅舅和姥爺,但是父母幾乎不提及他們,按照母親的話來講,窮人連眼前自己的衣食都顧不過來呢,哪管的了那麼多,窮人就沒有親戚,誰讓自己不是那光宗耀祖的人。關於父母在一起的相處時光,她腦海中最深也是唯一的畫麵是有一次,父親在家呆了好幾個月都沒有出去賺錢,母親有一天把菜刀扔向了父親,差一點就砸到了父親,牆上留下一個圓坑,這回父親真的害怕了,滿臉驚恐的喊道:“臭婆娘,真是個瘋女人。”也就在同一天,母親淡淡得跟她說了一句:“我跟你爸離婚了。”父親一聲不吭的打包好行李,離開了家,她站在門口,默默的看著這一切,當父親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她後轉身離開,從此就消失了。父親在她的記憶中也就此中斷,存在將近20年的空白,那年她8歲。

8歲以前,在她的認知裏,隻知道有一個男的是她父親,她不記得跟父親說過什麼話,除了那句:吃飯了。她跟父親在生活中更無相交的行為,他們就如生活當中的兩條平行線,彼此在雙方的世界裏都是可有可無的角色。父親為她做過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有一次在她生病時,為她做了一碗方便麵,裏麵放了兩個荷包蛋。那次,她初嚐到了父親愛護的滋味,也記住了父親的味道。在以後的日子裏,她曾為再次得到這種讓她喜歡的感覺,故意在父親在家的時候讓自己生病,而結果是一次又一次的心入寒冰,父親壓根沒有理睬半分,或許這是老天的安排,在她人生裏,方便麵的味道是如此獨特美味,讓人留戀和期盼,是因為它隻能出現一次,僅此一次。

父親沒有文化,也沒有分到土地,為此事情他總是憤憤不平的說道:“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比我早出生兩天的二麻子就分到了地,到我這就沒有,真是投胎的時候點沒找正。”父親不抽煙,但是喝酒,經常喝醉,酒醉後會一直說話,直到呼呼大睡,嘴裏麵會一遍遍重複著:“我這輩子命苦啊!沒人疼啊。找個潑婦,還生個女娃子,真是造孽啊!”母親最反感的,可以說是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父親喝酒,隻要父親一喝醉,母親就會離家出走,留她一個人在家聽著醉漢的哭腔。她每次都重重的把自己房間的門關上,大力的扭動門鎖把門鎖上,躺在自己的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緊緊的裹住,腦子裏想象著自己是一個公主,爸爸媽媽是國王和王後,身邊有好多的仆人,有滿地的玩具,各式各種的裙子和鞋子,還有一個她最喜歡且帶有溫柔聲音的仆人,每天晚上都會躺在她的身邊給她講故事,慈祥的看著她,拍打著她入睡,想著想著......慢慢的,嘴角微笑著進入了夢鄉。

父母離婚後,她跟母親一起生活,父母之間不斷爭吵的聲音終於消失了。沒有了父親,母親開始把抱怨的發泄口指向了她。母親靠每天在飯店打工賺取生活費,下班之後經常對著她牢騷一通:“沒錢的日子真難受,我在飯店天天被人看不起,將來你一定要賺錢,要不然這輩子就跟我似的,做人都抬不起頭,還有啊,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她所生活的村莊裏,大半年輕人外出打工,剩下的人們在家務農種地,閑來無事的人們在酒足飯飽後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討論家常裏短,放個屁都會成為大家津津樂道的焦點,她有一次就聽見住在西邊的孫老三他老婆說道,李大鼻涕昨天種地的時候在田裏放個又大又響的臭屁,把他老婆熏的直接跑出了兩畝地那麼遠,接著,就是一大群人爽朗的笑聲。毫無疑問,父母離婚更是村裏位於前列的大新聞,村裏的人見到她母親就會如感同身受般的憐惜道:“自己帶個孩子真是不容易啊,苦了你了。這家裏麵,沒有個老爺們真是不行,要女人扛起了半邊天,難啊。”他們眼中的王小妮更是長了一張楚楚可憐臉:“你真是個可憐的娃,父母離婚了,最受傷的就是你了,小孩子是無辜的啊。”有一回,隔壁的張二媽問她:“小妮,你父母離婚的時候有沒有人問你,你選擇跟誰生活啊?”王小妮小聲得答複了一下:“沒有。”張二媽一聽,吃驚的說道:“這種事情咋能不問問你呢,問你你就說我既選擇跟爸爸,也選擇跟媽媽,這樣子你爸爸媽媽就不會離婚了啊。”王小妮不再搭腔,低頭默默走開了。

她逐漸光榮的成為了別的家長教育孩子時候口中的標杆,教育孩子時經常對他們的孩子說:“你這孩子,就是不知足,我們父母這樣對你,你還不滿意,一天天就是給你慣的,你跟王小妮比一比,人家父母都離婚了,攤上我們這樣的父母,你還有啥可不知足的。”其實在父親走後,她心中並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是可憐的,至少體會到了現在的生活裏大部分的時間是平靜的,但村民泛濫的好奇心和對於她無比深表同情的話語開始讓她在心底厭惡起父親的離開,是父親讓她變成了眾人口中那個可憐的孩子。她也厭惡自己,就是因為自己是個女孩,才導致爸爸媽媽不能在一起生活。

從步入小學校園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要努力學習,認真讀書,因發現這是獲取母親肯定的唯一途徑。 此外她還知道,隻要她一拿起書,母親就會停止嘮叨和抱怨,會變得安靜,不再出聲。每次考試,拿回來班級第一的成績,母親這才會把每日緊縮的眉頭稍微舒展,還會得到一句難得的表揚話:“這才是我女兒,智商隨我,幸好沒有隨了你那個笨的像頭豬的爸,要不然輩子算是沒指望了。”每每這時,是她覺得是最開心的片刻,至少自己的身上有一處是母親不排斥的。每天上學前,母親會把早餐做好,放在桌子上麵,吃完飯,她去上學,母親去上班。中午她在學校的食堂吃飯,晚上等寫完作業,母親下班回家後一起吃飯。母親愛好打麻將,風雨無阻,每晚無需母親開口說出任何話,她已然知道母親的輸贏情況,如果贏錢,母親就會哼著小曲回到家,並且給她帶回來一個棒棒糖,興高采烈的說上一番:“看見沒有,我又去給你賺錢了,交學費,還給你買好吃的。”如果輸錢,則會在母親回到家之後聽到她在那裏來回反複埋怨自己的運氣差,同玩的人出牌太慢或者是今天晚上自己就不應該出去玩之類的話。逐漸地,她養成了一個習慣,晚上隻要聽到母親開鎖的聲音,如果時間還早,就會立馬拿起書本裝作在認真學習,如果稍晚,就會躺在床上裝睡,這一切的裝模作樣都是為了避免與母親接觸。

她不想與母親近距離接觸,但真的很希望母親能夠在夜晚時呆在家裏,因為天地黑成一片,夜色深得不見底。她不感靠近窗邊,總擔心什麼長相凶殘的妖魔鬼怪藏著暗處,更不敢掀開窗簾,窗簾外的玉米地稍微有點波動她就會驚恐地老半天瞪著它,總覺得一打開就能看到壞人趴在窗戶上邪惡得瞪著她。每晚她都提心吊膽的度過,一定會在腳邊放一把家裏麵用來劈柴的斧頭給自己壯膽,隻要出現一聲響動,她就立馬抓起斧頭,心在胸中亂跳,向四下裏溜一眼,然後緊張地等待著是否有什麼凶惡的東西闖進了房子內要謀害她,渾身被嚇得像冰凍住一樣寒顫個不停。每每此刻,她好想父親,好想聽到他醉酒後的喧鬧。

她最不願意吃的菜就是西紅柿炒雞蛋,因為母親永遠都隻會為她做這一道菜,當她不想吃或者吃的少時,母親就會麵露不悅的說一大堆:“你這孩子怎麼這麼難伺候呢,我辛辛苦苦的為你做飯,你要多吃點,都是為你好,你在長身體,需要營養,西紅柿補維生素,雞蛋是世界上最有營養的食物,女人生完孩子就隻吃雞蛋就行,你這孩子咋不知道好賴呢。”她每次隻能強忍下咽,在母親麵前,她選擇沉默,隻有選擇沉默,才會讓母親早點閉上她的嘴。其實,母親會做一手好菜,在飯店工作,大廚忙不過來時,母親都經常上崗,幫助大廚炒菜,還有人送“廚娘西施“的美稱。她偶爾也會品嚐到母親的手藝,是每當母親的兩位熟識朋友來到家中做客,母親會做一桌好菜招待她們,她們都是母親在打麻將的時候認識的,一個叫做梅姨,一個叫雪姨。梅姨燙著卷發,大紅嘴唇,吃飯時總會把一隻腳踩在凳子上麵,最喜歡邊嚼著飯菜邊說著話,感覺是吃飯妨礙了她說話,一個嘴巴根本不夠用。夏天時,王小妮可以在距離梅姨很遠的地方就辨認出她,她向來穿著低領薄料的豔色衣服,腳踩一雙高跟鞋,高跟鞋落在布滿小石頭的土路上,腳是一扭一扭的,屁股是一扭一扭的,腰也是一扭一扭的,從遠處看,就像是一個醉漢一樣,腳下沒有支撐點,仿佛隨時都要倒下。她在生活中經常可以看見梅姨,但梅姨對此卻未曾知曉,因為王小妮早就在她看見自己之前悄悄的躲開了。在梅姨的麵前,幾乎所有人的穿著都顯的低調普通,母親和雪姨也包括其中,出於孩子天然的敏感,王小妮認為是自己妨礙了母親追求自由的道路,是母親的這個身份成為了母親擁抱像梅姨那般多姿生活的絆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