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琵琶法師道興亡一休宗純顯狂跡
應仁元年[i]正月初一。
京都,城下町。
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陋巷中。
眾人正在聆聽一個瞽目[ii]的琵琶法師[iii]彈唱:
“人間五十年
下天のうちをくらぶれば
夢幻の如くなり
一度生を得て
滅せぬ者のあるべきか”[iv]
擅長《平曲》[v]的琵琶法師彈完這曲淒楚的《敦盛》[vi],撫弦歎道:
“世道無常,白雲蒼狗。那源氏的大將熊穀直實取了儒雅少年公子平敦盛的首級,忍不住潸然淚下。雖然衝戰殺場數十年,斬將擘旗,殺人無數,可是殺死如此年幼,而又英俊風雅的敵人,卻還是平生第一次,不禁一股悲愴之情泛上心頭。少年俊彥,頃刻化作離魂,果然人事無常,宛如幻夢,生老病死,痛苦實多。於是直實拔出敦盛腰間的‘小枝’,吹奏一曲,黯然而去。就此離開戰場,落發出家去也,法號蓮生[vii]。”
眾人也怔怔地聽著,有幾個癡心人聽到銷魂處,禁不住戚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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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物語(卷一)手抄本
“這塵世間的榮華富貴本是過眼煙雲,想那平安朝[viii]平氏[ix]闔門顯赫,權傾朝野[x],本可望安享太平。豈料源氏遺族[xi]崛起於關東,五年三戰[xii]而平氏盡滅。那源賴朝[xiii]就任征夷大將軍[xiv],於鐮倉[xv]開創幕府[xvi],奠定武家基業。先後翦除了同族木曾義仲[xvii]、源範賴[xviii]、源義經[xix],自以為可從此高枕無憂。豈料卻正是自翦羽翼,被外戚平的北條氏[xx]竊取了權柄,源氏嫡流三代而亡。北條氏以執權[xxi]政治[xxii]把持大政,玩將軍於股掌之上。元弘之亂[xxiii]中,六波羅探題[xxiv]府和鐮倉府相繼淪陷,北條氏全族滅亡,九代榮華一朝覆滅。建武新政[xxv]未果,源的足利氏[xxvi]興起,尊氏[xxvii]開創本朝幕府[xxviii]。縱觀天下大事,曆代興亡數百年來都是武家源平二氏交替執政,自古是天下正理[xxix]。”
他頓了頓,長歎一口氣,仿佛這數代興亡都包含在這幽幽一歎之中。
隻見他形容清瘦,雖是潦倒藝人,但並不邋遢難堪。眼球幹癟陷在眼眶中,雖然雙目失明,卻似勝過這世間的明眼人,早已看穿了凡塵中的生死榮辱。
聲音嘔啞,十指蒼蒼。
娓娓道來的曆代興亡、家族更替都在琴弦和指間化作懷古幽思。
“說的好啊,不過還是請您快快打住,不可妄論本朝人事,小心幕府耳目眾多。”一個三十五、六歲的高個清瘦漢子說道。
“老朽何曾在意生死之事,隻是時近末世,佛法衰微,有感而歎啊。”琵琶法師說道,“寬正年間[xxx]大饑荒,疾疫肆虐,餓殍遍野,洛[xxxi]中死者八萬人,鴨川[xxxii]竟為死屍堵塞而斷流,猶如阿鼻地獄。可歎將軍府邸仍是大興土木,日日笙歌,完全不顧民瘼深重。那大德寺狂僧一休宗純憤然寫詩道:『寬正年死人無數,輪回萬劫舊精神。涅盤堂裏無懺悔,猶祝長生不老春。』”
眾人深受感觸,一陣悲涼。
這時,斜刺裏突然竄出兩個八九歲的童子。
他們頸上歪斜套著的木板垂在胸前,權做鎧甲,手持木片做劍。原來是追逐打鬥的頑劣小兒。
一個高個孩子在後麵高叫道:“呔,休走!先與我九郎判官[xxxiii]大戰三百回合!”
原來扮演的是源九郎判官義經,眾人再看另一個孩子扮演什麼人物。
矮個小孩前麵溜得飛快,回頭喊道:“我堂堂牛若丸[xxxiv]英雄蓋世,豈會怕你?我取我的戰馬去也!”
分明是力氣不支,借口取馬,意圖遁走。
九郎判官和牛若丸都是指得源義經。這兩小兒聽故事一知半解,當作了兩個英雄人物。眼下一場大戰真是糊塗混帳。
眾人聽得清楚,頓時哄然大笑,被童言無忌衝淡了剛才的哀愁憤懣。
高個孩子一時得勢,哪裏肯舍,直追上去。乒乒乓乓地又鬥在一起,口中仍然叫著“九郎判官”和“牛若丸”的名號。
前麵一間鯨屋[xxxv],門簾一掀,走出一位老僧。
年紀在七十開外,須發皆白,精神矍鑠,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但卻身披破爛法衣,腳踏草履,手持禪杖。正是冬季,卻不現饑寒之色。
那一身華麗服飾,濃妝豔抹的女子恭送至門口,垂首跪謝道:“大師請慢些去,聽您布道一席話真是勝造七級浮屠,功德無量。小女子叩謝!”
老僧說道:“名妓談情,高僧說禪,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也!何來致謝,老僧去也!”
納入草履,抬步而走,吟誦道:“美人雲雨愛河深,樓子老禪樓上吟;我有抱持睫吻興,意無火聚舍身心。”
眾人不禁暗暗稱奇。
一奇這老僧已是古稀之年,卻又如此仙風佛骨。
二奇明明是出家人卻又出入秦樓楚館,和妓女廝混。
三奇他溫柔鄉銷金窟來去自如,卻又是破衣爛衫。
四奇的卻是那僧人手中的禪杖……
那老僧正好遇到門口廝打的“九郎判官”和“牛若丸”,大笑道:“九郎判官大戰牛若丸,好滑稽的一出大戲!”
劈手奪過牛若丸手中的木劍,看了看又道:“嗬嗬,好個木劍,宛如貧僧往年行跡[xxxvi]。”
牛若丸猝不及防被奪去木劍,也沒看清是誰,就大聲喊著:“快還給我!不然吃我一劍!”
老僧嗬嗬笑道:“取你一物,便還你一物。喏,這個給你如何?”
說完就把手裏的那柄禪杖伸了過去。
杖頭正好橫在牛若丸的眼前。
牛若丸臉挨得太近,沒看清,就退了一步細看。
這一看可不要緊,這娃娃登時就哇地一聲嚇哭了。
原來那禪杖上麵赫然竟是一個骷髏頭!
小小年紀哪裏吃得消這一驚。
老僧見他哭了,反而大笑道:“區區一個骷髏頭嚇倒頂天立地的牛若丸,怎麼如此不濟啊?如果不授,還是物歸原主吧。”
把木劍重新塞到牛若丸手裏,他也呆呆地接過。
九郎判官倒是來了勇氣,拿木劍指著老僧,道:“哪裏來的妖僧?嚇唬我的弟弟!”
這古怪僧人雖然也令他十分害怕,但兄弟相護之情卻讓他增添了幾分膽氣。
“嗯,這九郎判官倒是人小膽大,令人愛惜。就送你幾句良言吧。”老僧高舉骷髏頭禪杖道,“新年的確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但是人們每慶祝一個新年,就等於往死亡邁進一步,所以人要在這一天,好好謀劃未來的人生道路。”
眾人聽了也不禁暗自思量,體會其中禪意。
“且聽老僧狂歌,『門鬆[xxxvii]乃抵達冥府的開始,無馬、無草衣、亦無宿舍』。『生來死去,釋迦達摩,狗貓蟲蚊。』……”
老僧邊走邊唱,顧自走遠了。
九郎判官也不敢阻攔,隻是摟住仍在抽泣的弟弟牛若丸。
眾人見這奇僧如此行跡,也不禁議論紛紛。
倒是那瞽目的琵琶法師先開口說道:“真是說下雨就下雨。此僧人想必就是老朽剛才提到的大德寺一休禪師。九郎判官和牛若丸,你們也別怕,這位老和尚就是你們喜歡聽我講故事的那個頓智的一休小和尚。”
“哦,原來是大師。”
“竟是一休禪師,今日總算見到傳聞的風采了。”
兩小兒也驚訝咋著舌頭:“原來是聰明的一休小和尚啊!”
……
人們感慨連連。
琵琶法師繼續彈唱道:“這一休(いっきゅう)禪師[xxxviii]生於應永元年[xxxix]正月初一,幼名千菊丸(せんぎくまる)。算來今日正是七十四歲壽誕。父親貴為北朝後小鬆天皇[xl],母親是天皇的妃嬪伊予局照姬[xli],原是南朝[xlii]望族藤原家人。雖然天皇對她寵愛有加,卻引起了皇後的嫉恨。當發現她懷了身孕,就誣她同情南朝,對朝廷心懷怨望[xliii],把她逐出了皇宮。那皇子千菊丸誕生在京都西部嵯峨山天竜寺,貴胄皇胤從此流落凡塵,又遁入空門,本可望洪福齊天,卻是命運多桀,真是世事難料,福禍無常啊……”
九郎判官和牛若丸嚷嚷道:“老爺爺,再說個聰明一休的故事啊!”
於是,老人又彈唱道:“六歲時,那小一休成為京都安國寺侍童,聰明伶俐,有口皆碑。連三代將軍義滿[xliv]也聽到了,就想親自見見這位昔日的皇子,於是招年僅八歲的一休來到莊嚴的金閣寺[xlv]。將軍試探他的智略,想要找出他的破綻,於是指著屏風說:『一休!畫在屏風上的老虎,每天晚上跑出來擾騷,希望你把他捆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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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利義滿和花押
兩小兒詫異道:“這可怎麼辦?”
“『可以,請借強力的繩子和頭帶來。』一休並不恐慌,卷起衣袖,縛上頭布,拿著索子,跳下庭中,喊道:『可以縛住老虎!請大家幫忙,從屏風上趕出老虎來!』『怎,怎麼了?』很得意的將軍也疑惑起來。『請快把老虎趕出來!可能老虎是看了我害怕而不敢出來,幫忙吧!』畢竟沒有人做到。於是奉上佳肴放在一休和老和尚麵前。老和尚剩下魚肉,一休卻就把它們吞下去了。於是將軍就詰問他:『你是和尚,怎麼把魚肉吃掉了!』對此,一休滿不在乎地說:『喉嚨隻是信道,不管菜販還是魚擔都通過。』突然,將軍拔出劍來,指向一休的咽喉,沉聲道:『那麼,也讓這個武士通通看吧!』”
兩小兒聽到這裏,不禁“呀”的一聲驚呼。
“隻聽一休卻平靜地說:『道路是有關卡的,那就是這張嘴。嗯,奇怪的家夥,不許過!這劍由我收起來,隻請劍客通過去。』『善哉!善哉!這劍賞賜你吧!』將軍服氣了……”
眾人由衷讚道:“真是罕見的神童啊!”
聽著飽經滄桑的老人述說曆史興衰,真是千年一夢,讓人感慨萬千。
這時,巷口出現了幾個番役,向這樣跑來。
“不好,番役來了!”有人這樣喊著。
恐怕是因議論時事,而有密探告發了吧。
人們自發地湧上去,故意擋住並阻撓番役的前進。
有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幫盲樂師收拾了扔在地上的散錢,塞入包裹中。那三十五、六歲的高瘦漢子彎腰背起樂師,在旁人幫助下往宛轉的巷子裏飛奔而去。
七繞八繞,終於甩脫番役追趕。
漢子放下了盲樂師,氣喘籲籲道:“老丈,在此休息片刻,再回家暫避吧。”
“不敢煩勞了。”
“為何?送佛送到西。老丈有所不便,應是我幫著送你回家為好。”
“剛才奔跑過程中,老朽手觸先生的衣飾家紋,似乎表明也是官府之人。”盲樂師坦然道。
漢子恭敬地抱拳道:“老丈真是見多識廣。不錯,實不相瞞。在下出自備中[xlvi]伊勢氏,名叫新九郎盛時[xlvii],家父是備中高越山城主,諱盛定。今年三十有六,現仕於今出川大人,為引付眾[xlviii]之職。”
“哦,今出川大人[xlix]侍從。原來如此。”
“正是,在下雖身為幕府中人,卻也心牽民間疾苦,絕不是那告密求榮之小人,還請老丈放心。”
“嗯,如此,尚有些希望。”盲樂師起身自行。
這時,九郎判官和牛若丸兩個小子居然又跟了上來,道:“老爺爺,我們送你回家。明天再給我們講聰明的一休。”
“好,那就不勞新九郎大人相送了。這裏有九郎判官和牛若丸兩大英雄保駕,可謂萬無一失啊。哈哈……”盲樂師在兩小兒陪伴下,顧自走了。
新九郎恭敬地施禮目送,盡管對方眼盲而看不到,但仍執禮甚恭。直到三人走遠,才返身回署邸屋敷。
這位伊勢新九郎正是日後叱吒風雲的戰國大名“下尅上[l]”的先驅人物北條早雲,家世也頗有些來曆。
室町幕府初創之時,禮節儀注原本隻限於弓箭術、馭馬術、騎射等武藝,全無宮殿禮儀,以至諸大名在拜見將軍時,如鬧市之喧囂,毫無上下之分。於是,第一代將軍足利尊氏的弓馬師傅小笠原貞宗,受命製訂宮殿禮儀。貞宗跟隨自元朝赴日的臨濟宗禪僧清拙[li]學習了清規,參考清拙改編的《大鑒清規》編排出幕府宮殿儀注。三代將軍義滿時,再度由小笠原氏、今川氏、伊勢氏三家合力重整節文,其中由伊勢家專門負責宮殿內的禮節規範[lii]。
新九郎係出備中伊勢氏,是高越山城主伊勢盛定之子,後到京城做了遠親京都伊勢一族的伊勢貞高的養子。寬正五年(1464年),三十三歲的新九郎才受薦作了今出川大人足利義視的近侍。
新九郎在屋中才休息片刻,就見荒木又次郎、荒木兵庫頭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又次郎道:“新九郎大哥,怎麼元旦都沒上街逛逛去?”
新九郎和喝著茶道:“嗬嗬,去是去過了,隻是早早地回來了。”
又次郎道:“說來好笑,我們哥倆在鯨屋玩耍,卻看到一個衣衫破爛的老僧,正和濃妝豔抹的女子笑談,實在古怪得很。”
“哦,原來你們也遇到了。”
又次郎道:“大哥也見到了?不知什麼來曆?”
兵庫頭道:“還不止如此呢。後來我們又在東京極大路上遇到這個古怪的老和尚。手裏擎著骷髏頭的禪杖,沿門挨戶叫著:『小心!小心!』有商家怒罵:『難得的元旦,卻觸了大黴頭。』你道那和尚怎麼說?”
又次郎結果話頭道:“他竟然回說:『不!你看這骷髏,眼睛飛走,成了虛空。這才叫目出[liii],才真是恭賀新禧啊!』商家張口結舌,隻好乖乖等著他離開門前。哈哈哈……滑稽得很。”
新九郎於是告知了一休宗純的來曆,二人也不禁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