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七的寒風卷著雪粒子,把窗戶紙吹得嘩啦作響。林小滿蹲在煤爐前,用火鉗夾起一塊蜂窩煤,鐵皮爐子立刻騰起嗆人的白煙。
\"咳咳——\"她偏頭躲開煙塵,伸手去夠窗台上的搪瓷缸。缸底結著褐色的茶垢,溫水滑過喉嚨時帶著鐵鏽味。奶奶佝僂著背坐在藤椅上補棉襖,老花鏡滑到鼻尖,針腳在褪色的紅布上遊走,像爬行的蜈蚣。
\"囡囡把燈繩拽拽。\"奶奶忽然說。鎢絲燈泡懸在房梁下搖晃,在起皮的牆麵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小滿踮腳去夠那根油膩的尼龍繩,補丁摞補丁的毛衣下擺露出半截腰,冷風順著縫隙往裏鑽。
門外傳來汽車碾過碎冰的聲響。小滿掀開打著補丁的棉門簾,看見三個穿羽絨服的人正在丈量門框上的春聯。紅紙被去年的雨水泡得發白,\"四季平安\"的金字斑駁得像奶奶的牙。
\"請問是林小滿同學家嗎?\"戴貝雷帽的女人遞來名片,指甲上鑲著水鑽,\"我們是《交換人生》節目組的。\"
小滿攥著火鉗的手指緊了緊。她認得這個節目,去年村長家新買的液晶電視裏,城裏少爺在豬圈前哭得睫毛膏都花了。奶奶的藤椅發出吱呀聲,掉漆的搪瓷缸在爐蓋上磕出悶響。
\"十天換十萬。\"製片人豎起裹著皮手套的手指,\"你和大城市的孩子互換生活,收視率破3追加獎金。\"他皮鞋上的雪水在地麵洇開,和牆角黴斑融成相似的形狀。
小滿盯著爐膛裏忽明忽暗的火星。十萬塊能修好漏雨的屋頂,能買台二手洗衣機,能讓奶奶不用在結冰的河埠頭捶打被褥。她想起上個月奶奶在青石板路上摔的那跤,膝蓋上的淤青半個月都沒褪。
\"天氣預報說...\"她突然轉身撲向床頭櫃上的收音機。塑料外殼裂了道縫,調頻旋鈕早就鏽住了。沙沙聲裏傳來氣象員機械的播報:\"江淮地區將持續強降水過程,預計累計雨量...\"
女人忽然笑出聲:\"真是天賜的劇本!城市少爺淋雨住危房,這話題度...\"她掏出手機拍攝漏水的房梁,鏡頭掃過掉漆的五鬥櫃,櫃頂擺著蒙灰的相框——是小滿父母的遺照。
小滿感覺有冰錐紮進胃裏。她想起去年暴雨夜,屋頂塌落的瓦片砸在床沿,奶奶抱著她縮在牆角等天亮。雨水順著牆壁淌成小溪,浸透的棉被沉得像溺水的貓。
\"簽合同吧。\"奶奶突然開口。枯枝般的手按在泛黃的宣紙上,那是小滿期末考的全優獎狀。老人從圍裙口袋摸出印章,哈了口氣,在乙方簽名處按下暗紅的印泥。
小滿的眼淚砸在合同上,把\"自願參加\"四個字暈成血泊。她看見奶奶在補那件穿了十年的棉襖,線頭從指腹的裂口裏鑽進去,帶出細小的血珠。
節目組的車在雪地上碾出黑痕。小滿收拾行李時發現奶奶偷偷塞進包袱的芝麻糖,油紙包上用鉛筆寫著\"囡囡吃\"。她跑到村口小賣部,用最後五塊錢買了十包暖寶寶。
暴雨在啟程那日清晨如期而至。小滿隔著車窗看奶奶舉著破傘站在月台,藍布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像棵即將折斷的蘆葦。列車員催促的哨聲裏,她忽然看清奶奶沒穿棉鞋——那雙唯一的膠鞋正穿在自己腳上。
車輪碾過鐵軌的震動中,小滿摸到包袱裏硬硬的東西。掏出來是半塊鏡子,背麵貼著全家福。照片上的父母還穿著九十年代的的確良襯衫,而鏡麵映出的自己,正穿著節目組準備的嶄新羽絨服。
雨刷器在車窗上劃出扇形的水痕。小滿數著隧道裏掠過的壁燈,忽然聽見編導在給城市少年打電話:\"記得多拍點你嫌棄漏雨屋子的鏡頭...對,越委屈越好...\"
她攥緊那半塊鏡子,鋒利的邊緣陷進掌心。列車穿過最後一道山梁時,小滿在玻璃上嗬出一片白霧,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