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跳,溫州到。
二舅背起兩條新棉胎卷成的鋪蓋,左手腕挎著條紋尼龍袋裝著的生活用品,右手拎著卡其色的上海牌旅行包隨著擁擠的人群下了車。旅行包的拉鏈有幾處拉花已經脫落,勉強隻能鎖住半個包。張開的口子裏露出一個女嬰小小的腦袋,像是正在酣睡,頸若無骨,如東海裏的泥螆般耷拉著,引來出站人群異樣的目光。二舅著急忙慌的擠出車站,在車站外的馬路邊站定,勉力的抬手用軍大衣袖口擦了擦兩頰的汗,稍微定下點心神,也不不理會身邊賣油盞糕小販的招攬,隻是一個勁的用剛擦過汗的左手觸摸女嬰的額頭。“長途客車的車廂悶得人死狗一樣,該囡兒娒可能被悶著了,得趕緊送到姆媽家裏!”二舅尋思著,便狠下心來,攔了一輛“飛蝴蝶”(菲亞特),直奔望江碼頭而去。
那是1983年的一個秋天的早晨,改革開放已經經曆了四個年頭。1982年9月,鄧公在十二大開幕詞中提出\"把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同中國的具體實際結合起來,走自己的道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在這一思想指導下,當時發生的主要國家大事便是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農民分地到戶,此政策充分調動農民生產積極性,一舉解決了農民吃飯問題。浙江溫州是最早開展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的地區之一,而溫州下屬的楠溪江流域自古以來便是“八山一水一分田”,這使這裏的人們有更強的生存韌性與開拓精神。我們的故事就是從這裏開始的。當時,楠溪人出門謀生的正當營生主要有三種:彈棉花,包櫃台與剃頭店。我父親便是在這種風潮之下帶著母親離鄉背井跑到安徽做彈棉花生意的,舊年裏母親生下了我,因為還要在外打拚賺銀錢,無法照料小孩,所以托二舅把我捎往楠溪老家。
二舅下了“飛蝴蝶”出租車,花了好幾塊大洋,肉疼,抬頭便見到溫州地標性建築“十三層”,不覺莞爾,想起早年外公放排來溫州城的糗事,當年,外公年青時第一次來溫州城,看到這麼高的樓很是震驚,隻顧抬頭用力數樓層,頭上的箬笠都被掀翻落地了。二舅揉了揉脖子,不覺渾身酸疼。“你奶的,省城來溫州的公路真不是人走的,什麼時候才有電視裏那種外國的火車呀!”這時上海包裏女嬰“哼哼”出聲,二舅便拎出小小的身子,解了她的圍裙及破布片縫製的屎尿布,讓她對著甌江撒了泡尿,又從尼龍袋裏掏出小號奶瓶讓她含著,小心翼翼地把她重新塞進上海包。見對岸過來的渡輪已過江心寺,便急走到售票處,花5毛錢買了一張望江碼頭去往清水埠的船票。
清水埠上岸後,搭上埠頭停車站去往岩頭的中巴車。中巴車搖搖晃晃的順著楠溪江岸邊的石子路時走時停,一路上有人客上車,也有人客下車。走了近5個小時,才到小港溪頭。
楠溪江中遊有一處風水絕佳之地——南崖,南崖分北岩、中央岩和南岩,遠觀就像三朵芙蓉花,相傳是抗金名將陳虞之殉難之地。崖下密集的分布著幾處村莊,主要有陳姓聚居地芙蓉村,金姓聚居地岩頭村與李姓聚居地蒼坡。此處人傑地靈,曆史上出了好些進士、豪傑。在蒼坡村田垟對麵貼近楠溪港的一邊分布著三個小村落,港頭,周宅與霞美。這一日,李福通夫婦正在塊石圍就的院子裏剝桐梧,晚霞映得天空黃澄澄的。“哐啷”一聲,院門被重重推開,二舅風塵仆仆地出現在門口。李福通就是我外公,他從矮凳上驚起,一眼看到上海包裏的我,便扔下剝桐梧的鐮刀凶了起來:“你個短命兒,娒兒還這麼小,娒小肉嫩,你把她脖子掛在包口上,想要她命呀!”外婆憐惜的把我抱出包來,端詳著我的眉眼,外公不理背著棉胎怔怔站在院中的二舅向外婆湊過身去。“嘖嘖嘖!這頭就桐梧一般大,脖頸軟屁爛癱,趕緊的,抱屋裏去喂點粥影湯!”
第二天,外公看我這進氣費力出氣粗的情形“不過山”,便急急忙忙在小港溪頭雇一條渡船駛往溪對麵的沙崗村,村裏有位十裏八鄉聞名的季醫師。季醫師搭脈之後直搖頭。“落下病根了,出生之後沒好好調理,以後不免要時常打針吃藥!”傍晚,外公提著幾包用棕色硬紙包著的中藥苦喪著臉蹲在船頭抽旱煙,我在外婆懷裏“嗷嗷”的哭,可能昨天的粥影湯比較有力,終於能哭出聲了。一江清涼,江畔的鬆樹林在暮色中影影綽綽,像我那並不確定的命運。“桐梧頭呀,你要好好的!”外婆的低語聲如秋蟲的呢喃。
桐梧是楠溪人對梧桐的叫法,楠溪方言屬甌越語係,生活裏對事物的叫法喜歡倒著來,譬如“火柴”喚做“柴火”,“鹹菜”喚作“菜鹹”等。楠溪五六月,梧桐花開,蒼翠山色中,桐花粉白,杜鵑花紅,江水碧綠,民居灰瓦,楠溪江被打扮得養眼的很。 古書話說:“清明暮春裏,桐花發故枝。”秋後,桐梧成熟,果色黃褐,果形有棱有角,桐梧籽是油料作物,可以扛到糧站換糧票。外公叫我“桐梧頭”,大概是我出生後,沒有枕在小麥顆粒枕頭上睡過,頭形有棱有角,小而尖。外公覺得梧桐花也挺美,幹脆喚我“桐桐”,大名周桐。由於我瘦小孱弱,最初幾年都是趴在外婆肚皮上度過的。記事之初,手臂上,屁股上便滿是針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