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是太子。”
這話倒叫他想起多年前與太子謝懷鈺的初見,也是如此。
那時太子出閣讀書已有兩年,陛下下詔,於百官之子中遴選適者為太子伴讀。
“性行沉穩,五歲成誦”的秦昀順理成章地擊敗一眾貴公子,成為太子謝懷鈺之伴讀。
那日是永泰二十三年,三月初三。
寅時三刻時,秦昀業已穿戴整齊,隻等宮內派人來迎。
太子少師秦行之一宿未眠,他站在秦昀身前,語重心長,“蒙聖上隆恩,你得以入侍東宮,你務必竭盡所能,輔佐太子成為一代聖君,以報聖上對我秦家恩寵。”
父親所說的話總是繞不過忠君報國上,秦昀隻得拱手一一應下。
秦行之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寅時七刻時,外間終於有婢女掀簾而入,“太子殿下身邊的張懷恩張公公接大公子入宮來了。
秦行之一驚,連忙一揮衣袖,朝著未央宮的方向一躬身,“還不快請進來!這可是我秦家莫大榮寵。”
立時便有一長隊使女排著隊魚貫而入,在脂粉中央的則是揮著拂塵,一副悠哉模樣的張懷恩,張公公笑語吟吟走近。
秦昀忽覺背後一痛,遂立即見禮,“見過中貴人。”
“犬子頑劣不堪,聖上天恩浩蕩——”
“秦大人何需如此客氣。今日我睡昏了頭,還望秦大人莫要怪罪。”
張懷恩笑著虛扶秦昀一把,“秦大人無需多言。還請小秦大人隨我入宮。”
“太子殿下每日寅時五刻起身,卯時即聽經筵……”
秦昀跟在張懷恩身後,如墨的夜色中,他看不清張懷恩的臉,隻聽見前麵那人不斷念叨太子的作息——然而他全沒聽進去。
暮春時節,春寒料峭,尤其以入夜為甚。他漏夜入宮,更覺天寒。長安街上不見人影,唯更夫打更之聲與瑟瑟風聲。
一點一滴,在這了無人煙的沉默皇街之上如鑼鼓喧天。
乍暖還寒時候,秦昀不自覺攏緊身上披風。
玄武門前兩點微黃在這片寂靜中放大在他眼前。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卻從未見過東宮模樣。
從前他聽父親之言,每每入宮總是低頭擦牆而過,從不知人間仙境,隻在未央。
“還請秦公子在此處稍候片刻。太子殿下即刻便來。”
偏殿裏茶果一應俱全,隨著張懷恩離開,殿內宮女太監亦紛紛退下。吱呀一聲,雕花繡門乍合,墨竹清香拂麵,秦昀眼前便隻餘案上豆大一點燭光。
秦昀無奈歎口氣,便端坐於案前臨帖,眼前窗外夜色翻飛,從深淵一樣深不見底之黑,到深海之藍,再到灰色中帶著一點白的破曉時分,最後到天光大亮,縷縷陽光灑進來,他也不再需要蠟燭。
而太子卻始終不曾出現。
殿門猛然被打開時,強光一下射進他的眼睛,叫他忍不住拿手一擋,卻在縫隙中窺見太子身形。
來人與他同歲,他今日入宮拜見太子,已是盛裝,而太子謝懷鈺更甚。
光是他手指中所透的一點兒縫隙,秦昀便瞧見太子穿著寶藍色麒麟紋團花湖綢直裰,外罩一件佛頭青素麵杭綢鶴氅,麵上帶一條紅絲嵌金玉抹額,額前垂下來的辮子裏纏著赤色發帶……
龍章鳳姿,不怒自威。
秦昀的身體先於繼續打量的目光俯身跪下,“臣參見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
太子隻是無言掠過他。太子的大氅一下掃過他行禮的手,叫他心一沉。
太子與他又這樣沉默一刻,太子才命張懷恩上前將秦昀扶起。
謝懷鈺連餘光都未落在他身上。
書頁翻動之聲叫秦昀忍不住抬頭,正對上謝懷鈺審視的目光,他的手一頓,“現已過巳時,經筵已散。今日你遲到,原該杖責十五。”
張懷恩立時心領神會。
張懷恩將一遝白紙,連同筆墨一齊遞到秦昀麵前,秦昀聽得太子冷聲,“本宮念你是初犯,與太師求情,你隻須抄十篇文即可。”
秦昀不語,飛速一掃眼前刻本——
“人臣之論——”,正是《荀子·臣道》篇。
今日一切均是謝懷鈺有意,可秦昀並不甘就此接下這下馬威,“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
謝懷鈺早料到他不忿,一麵命人呈上茶點,一麵懶聲道:“本宮是太子。”
這兩字貫穿他的始終——
秋風蕭瑟吹過,謝懷鈺俯下身子,拾起被重重梧桐葉蓋住的手串。
卿雲已經走出老遠,懷鈺的手依舊撐著膝蓋,腦海中閃回的卻是多年前,那個萬裏無雲的秋日。
永泰三十年,九月。
十四歲的太子謝懷鈺正倚在東宮南窗下讀書,妹妹謝思音硬是要湊過來拉他,“皇兄,今日鎮北王入京,你就不想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
謝懷鈺翻過一頁書,也翻過數日前的心中沉思。
左右鎮北王元成寬反形已具,朝野上下誰人不知。
若是皇兄不帶她出去,她今日便見不到那個神仙一樣的秦若衡,謝思音拉著謝懷鈺的衣角,哀求道:“可是秦昀也在那裏,皇兄就帶我去吧。”
謝懷鈺合上書,往謝思音的腦袋上一拍,“我就知道,你是為了秦昀。謝思音,你也太沒出息。”
他也不惱,十一歲的小姑娘知道個什麼。
謝思音摸著頭笑了笑,皇兄這是答應了?
她目光閃爍,神情激動,“沒出息就沒出息,我聽聞這次鎮北王帶著他的愛女入京,皇兄你就不想去看看?聽說那位姐姐貌若天仙。”
“愛女?”
謝思音水靈靈的眼睛裏熠熠生輝,她點點頭,以為隻要說動了皇兄對那位姐姐感興趣,她便能出宮見秦昀。
於是她拉著謝懷鈺,絮絮叨叨地強迫他聽,“可不是麼?鎮北王家有那麼多女兒,唯獨隻喜歡他王妃生的那位五姑娘,好像是喚作卿雲?這次鎮北王入京,連王妃也沒帶,就隻帶了這位五姑娘。怎麼樣怎麼樣,皇兄你想不想去瞧瞧?”
謝懷鈺冷笑一聲,心下便將“愛女”一詞之虛偽猜了個七七八八。
他手中的書卷又是一敲,他轉過身欲走,“瞧什麼瞧,你是公主,難道還能比鎮北王的女兒遜色?有什麼可瞧的,你要是想見秦昀,傳召他進宮就是,扭扭捏捏繞這麼大一圈,虧你還是個公主。好好待著,哪兒也不許去。”
“皇兄!”謝思音恨聲,她說這麼多,竟然全白費。
而謝懷鈺聽見她的叫喚,也不回頭,扭頭便走。
才出東宮,謝懷鈺便遇上張懷恩,謝懷鈺遂問:“今日秦昀去京都迎鎮北王做什麼?”
張懷恩不解,“臣並不知道有這樣的事,秦公子今日不是抱病在家麼?隻是太子殿下您休沐,是故臣並未上奏此事。”
“那思音怎會說秦昀去見鎮北王?”
“奴才不知。”
謝懷鈺一垂手,扭頭便要回東宮與謝思音說此事,隻是遍尋東宮,均不見謝思音身影。
謝懷鈺當下便領著人前去玄武門,盤問一番,才知謝思音果然假借太子名義出了皇宮。
“可要臣即刻去尋禁軍?”
“不可,不許驚動父皇。”謝懷鈺一蹙眉,“帶十餘個暗衛,隨本宮出宮尋公主。”
長安街上張燈結彩,氤氳瑞氣,過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如過春風十裏。
然謝懷鈺此刻無心駐足觀賞盛景如斯,他想著謝思音安危,不覺腳步加快,甩開身後侍從老遠,再抬眼之間,已沒入人群熙熙。
月上中天,周遭男女談笑之聲在謝懷鈺耳畔戛然,望人潮洶洶,他靜佇原地。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思音!”他一把將那人拉到自己身前。
她眼前天旋地轉,再睜眼時,則與謝懷鈺一步之遙。
秋波湛湛,心愉一側。十裏桂子清香吹散厚重甜膩的滿街脂粉氣,沐一身黃金雨。
謝懷鈺猛然鬆手,他是太子,自然無需俯首認錯。
“許是閣下認錯人了。”
卿雲巧笑倩兮,在他眼前晃動昆侖奴麵具。謝懷鈺這才想起,今日是中秋。
麵具之下藏著笑顏如花,眼前人臉襯桃花瓣,鬟金鳳絲。千種風情,如春筍纖纖。斜簪紅綃,似月裏嫦娥。
她沒等到謝懷鈺為自己的無禮致歉,好容易來京一次,她也無心計較,“我先走一步——”
不知怎地,謝懷鈺便又拽住她衣袂,卿雲不解之際,謝懷鈺正色問:“你是何人?”
那人並未如他意料的欣喜若狂、含羞斂眉,卿雲輕笑出聲,“與你無關。”
他一怔,這才想到,自己此刻可以暫時不用做大楚太子。
可眼前人眼角眉梢之中似乎已帶著幾絲不滿,“你又是何人?”
這答案叫他犯難。
“你可曾聽過秦少師秦行之?我便是他長子秦昀——”
卿雲不由冷眼看他,往常隻聞秦昀有才,不想卻是個輕薄浪蕩之人。
“縱你是少師長子,也不該如此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