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陽(1 / 3)

望鄉樓坐落於棲鳳山,是整個杭溪最高的樓宇。樓前有一棵古樹,據說曾是前朝人所植,因狀如雙人合抱,故稱姻緣樹。

姻緣樹生得高大,前來討彩頭的眷侶們往往會將繡著二人名姓的紅綢帶綁在樹的枝丫上。此時的風有些凜冽,將綴在樹梢的綢帶淩亂成一片紅的火。

正逢暮商,且又是傍晚,餘暉與落葉相映,已覺滿目金黃。

回廊上立有兩人,中年人眉如刀刻頗具鷹虎氣,他一手扶欄另一隻手背在身後,目光略過日色殘角,略過遠山疊嶂。而他近旁的少年,眉目與他有幾分相似,卻更兼柔潤。風漸大了起來,少年蒼色的衣袍漲滿了秋的氣息,遠遠望去,竟似一團化不開的霧。

他們挺站著,狹長的影子卻懶洋洋地曳在木地板上。半晌,中年男人指著遠方道:“何處?”

夕陽最後的一抹灼烈在他指尖上逐漸消弭,少年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向遼遠的北方大地,道:“吾鄉。”

“哦?”

少年後退一步揖禮,鏗鏘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之位,昭以為無人能出父王右。倘能一統各國,則天下盡吾鄉也。”

中年男人將飄到發頂的葉握在掌中,寬厚的嗓音擲地有聲,“此亦先王之宏願。”

先王是少年的祖父,季隴王,慕容鴻麾。

天下有盛,廿載而已。

康武三十一年八月十五,越珃國五將叛亂,狼煙自羅浮城一路向東燃至三百二十一裏外的越珃國都成霖。九月初六,彪悍的鐵騎在陳珂,慕容鴻麾,尚嶸,軒轅璟,劉靳達五將的帶領下踏破城牆,熊熊火光籠罩著昔日奢繁的皇家園林,七日不絕。

黃城足古今,白骨亂蓬蒿。

一國之宮,毀於旦夕間。一國之主,命斷。

至於越珃皇族,已與這座還未寤覺的都城一共淪歿。曾享盡各國供奉輝煌了近八百年自稱天朝的越珃,徹底消失在了未盡的風煙裏。

這段史稱五將節變,又稱十五兵變。

九月十六陳珂亂中即位,改國號雍。冊禮未畢,慕容鴻麾拔劍而起,陳珂當場氣絕,年三十七。接著,喊殺聲在這座還未靜肅的城又蕩滌了三日。三日後,劉靳達陣亡,尚嶸,軒轅璟攜殘部避逃,慕容鴻麾據成霖。

三十二年元月一日,慕容鴻麾稱王,國號盛,年號元豐,改成霖為盛京定為國都。同年三月初八,軒轅璟稱王,取羅浮為都城,國號晉。四月十三,尚嶸於西凰定都,國號取自本姓尚。

自此,中土三分。

在這個兵連禍結的時代,北方草原上的遊牧民族也正在悄然興起,而據島安棲的古羌,也將迎來其最為輝煌的三十年。

慕容鴻麾即位後,廢舊法立新政改舊製查鄙陋,舉賢者為其所用,輕徭薄賦,興農重商,舉國空前繁盛,史稱“武盛之治”。

元豐七年六月十七子時二刻,寒鴉嗚咽,盛王慕容鴻麾殯天,傳位長子慕容昌。翌年,新王改年號為全德。

全德二年四月二十九,晉君病逝賢居閣。其嫡長子,年六歲的軒轅徹繼承大統,由先君三弟軒轅玌佐助朝政。

盛先王祖居杭溪,按其遺詔故葬於此。今番慕容昌親來目的有二:一是不久前烏岺關大捷斬獲敵軍首級無數,並活捉了塞布昂右賢王畢狅允鷥;二是正逢先王故去整十年,王太後深思之。

慕容昌子嗣單薄,雖育有八子四女,然無虞至今的隻五子兩女。

慕容昌雖為長子,卻非嫡子,因此得封世子時便受非議。他的二弟,嫡長子公子安亦頗有微詞。果然遣兵埋伏在其歸京受封途中,性命垂危時幸得一啞女所救。

自此,千紅百媚視作無物。

慕容昌不忍其拘束,特地修築了別苑。殺伐決斷如他,竟是難得溫柔。

在啞女孕七月時,某次他竟與一道士照麵,那道人未語先三歎,“南苑發國色,開豔益王都。偏遇霜雪摧,難逢護花人。”

雖不曾聽全,卻心念一動,待回神那人早不知所蹤。問左右,左右皆未留意。

展眼又過兩月,初誕孩兒的啞女卻永遠留在了那年的正月十一。產房內,他抱著女兒悲痛欲絕時,那道人卻現身別苑,如入無人之境。道人予其一截竹,指節般大,瑩潤似玉,並為女嬰掛與項上,交代終身不得摘下,否則難保性命。又言此女命格太輕,必要作男養才壓得住,日後也要擇命格重的夫婿才得恢複女身。說罷道人遠眺旭日,“既生在辰時,望一世當如朝旭,就叫永昭罷。”

在眾多姬妾中,慕容昌選中了尤為穩重的魏夫人。她出身世家,家兄是上大夫魏尚誌,彼時其子永皓剛滿十四,為王長子,品性端和,最得君心。慕容昌從別苑隻帶回一五歲女童作為永昭貼身侍女,其餘知情人皆被處死。

適逢九月九,重陽佳節。

天蒙蒙亮,永軒便拉著睡眼惺忪的永禮來拍門。永昭不堪其擾,但蒙頭不理,卻忽覺身上一輕,原是被她這位好四哥給掀了被窩,隻得哈欠著坐起來,“得,我起還不成麼”,說著被一陣辛辣氣味嗆得咳出眼淚,哭笑不得道:“四哥!又在香囊裏放越椒!”

永軒反倒伸指挑起腰間香囊湊得更近,“提神醒腦,老六就說不錯。馬上重陽,趁日頭還未出,逛逛去”,他拍拍永昭順手把一物插在她發裏,竟是枝開得正盛的綠菊,花上還惹了晨露。

永昭掂花苦笑,“四哥,你給我簪朵綠花是怎個意思啊?”

“欸,我記得你偏愛青竹,還自號虛中子,便借著重陽簪菊的舊俗博你一笑啊。”

在旁的永禮倒忍不住笑出聲,“快別逗她了,三哥同書雲不是還沒起?隨我叫他們去”,可永軒非但不肯走,反而抱胸任性道:“急什麼?起了同去也不遲啊。你也坐下,咱們就盯著她,看她還敢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