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雁城(1)(1 / 3)

雁城的香樟樹很多,每一棵香樟樹上都有一個家,不是人的家,是鳥兒的家。鳥兒有家,但她沒有。

黎傘喜歡在每個傍晚倚在三樓的陽台邊望著遠方,遠方多好啊,母親也喜愛遠方。

遇見紀之年就是在這樣無數個循環普通的日子裏。

她一低頭,看見樓下的香樟樹下一個長相俊雅的男孩皺著眉往樹上看,他白皙肌膚的手背上隱約可見一小團青白色的鳥糞。

她忽地輕笑一聲,笑容在苦巴巴的臉上異常生硬。

男孩歪著頭看向她,眉間的皺紋舒展開,目光誠摯,微抿的嘴唇,唇角向上勾起,陽光從葉縫間灑下斑駁的光影,把他的肌膚照得瑩白透亮。

黎傘的笑容慢慢收起,安靜地看著他。

他們對視了幾秒,時光仿佛在這一刻變得悠長,夏天燥熱的風拂過女孩的臉頰,微不可察地染紅了她白嫩的肌膚,緊張像投進湖裏的一塊小石頭,蕩開一圈一圈細小的波紋,她盯著他,呼吸輕柔,他盯著她寬容又淡然。

良久一個清冷的聲音傳來。

“可以給我一張紙巾嗎?”

黎傘回過神,眼睫微動,她木訥地從客廳抽了兩張帶著淡淡茶樹清香的紙巾。

手腕越過陽台,紙巾從指腹間滑落,乘著輕柔的風,飄飄搖搖穩當當落在他攤開的掌心。

後來再想起,那個尋常的傍晚,命運早已將他們的一生牽連。

她照舊會在每個傍晚靠在三樓的陽台望向遠方,隻是會不經意地朝樓下的香樟樹投去一瞥目光。

那裏沒有少年,隻剩下滿樹的小鳥,翅膀撲騰,嘰嘰喳喳等待著歸巢的鳥媽媽。

黎海亮在夜裏九點回家,他上樓梯時,一隻手扶著欄杆,一隻手提著酒瓶,身子搖搖擺擺,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大口地喘氣。

頭發已經很久沒有剪也沒有洗,搭在額前蓋住眼睛,所以他時不時地會甩一下頭,騰出視線。

這個男人長得高且結實,40歲,胡子拉碴,滿身酒氣,一臉頹喪和挫敗感地站在自家門口。

站了一會他才顫顫巍巍地手伸進褲兜摸出鑰匙。鑰匙插進鎖孔,發出哢噠哢噠急躁的聲響。

黎傘從床上翻身下來,小心地走到門邊。

濃烈的酒氣從門縫裏飄進來,她跑去打開臥室的窗,看見深不見底的黑暗。

坐在床邊,她內心生出巨大的恐懼和無力。

“嘭嘭嘭。”隨著幾聲連貫而急促的敲門聲,黎傘看見木製房門連帶著她的整個世界開始顫栗,搖搖欲墜。

“開門,他媽的,開門。”夾雜在急促的敲門聲中的是黎海亮粗暴的嗓音,“開門,他媽的跟你那賤皮子媽一個德行,開門,不開門老子打死你。”

“嘭嘭嘭。”

“嘭嘭嘭。”

黎傘瞳孔縮了縮,顫巍巍地走到門邊,哢噠一聲,門轟然被一腳踢開,門棱撞在她的額頭上,她疼地嘶了一聲。

還沒來得及多餘的反應,一隻大手從黑暗中伸進來,拽著她的頭發把她拖在地上拉到客廳。

腰間的皮膚貼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摩擦出細密的紅痕,頭皮被拽起,一時之間竟不知道痛感在哪裏,在黑暗中,她蒼白的臉龐上,眸光中升起無望的淡漠。

那個男人,用腳踹他,脖子以下,狠狠踢打。

世界很靜默,隻有客廳的陽台外,香樟樹旁邊的路燈微弱的光影在風中明明暗暗灑落一些細碎的光斑,映在窗戶上。

在無聲中冷眼旁觀著她的破碎和狼狽。

像極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她這一生的記憶很少,唯一記得分明的就是日複一日父親地毆打,和那些年日複一日的父親對母親地毆打。

她可能生性涼薄,從不插足父母的恩怨。

從3歲起,就站在門邊,看著父親的拳頭落在母親身上。

母親發出嘶喊,她無動於衷。

5歲時,看著蜷縮在黑暗中渾身顫抖的母親,她跑去鄰居家門口,伸出小手要一支紅黴素軟膏。

她幫母親擦拭傷口,額頭,鼻翼,唇角,母親的冷眸看向她,那雙眸子在黑暗中透著稀薄的光,冷漠又絕望。

7歲那年,母親被一個從遠方而來的男人帶走了,客廳的玻璃茶幾上一疊一疊鋪滿了錢,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那樣多的錢。

母親走了,什麼都沒有帶走,她追到老舊小區的門口,站在蒼翠的香樟樹下,看見那個決絕的背影,第一次眼角流下一滴淚。

她終於接受一個事實,母親,從來不喜歡她。

車子開出他們這座貧窮的小縣城,她抬頭看見頭頂的鳥窩,鳥媽媽銜著一隻小蟲飛回來,鳥寶寶嘰嘰喳喳地張著嘴。

她忽然就抿著唇笑了,笑容蒼白無聲。

翌日醒來。

黎傘給身上的瘀傷重新塗抹藥膏。

出門時黎海亮躺在沙發上,房間裏所有的窗戶都開著,他身上的酒氣慢慢散去,呼吸沉重,臉上的毛發瘋漲,如同他身上的暴力在陰暗裏滋生吞噬著迷亂中的父親。

他少有清醒的時候,會短暫忘記自己心中不可控的暴戾,假裝是個慈善的人。

黎傘走在去學校的路上,這一年是她高一的第二個學期。

沒有朋友,獨來獨往。

她看上去好像不需要朋友。

寡言少語,自我的保護欲極強。

比如此刻走在路上,她會下意識地遠離所有她認為存在危險的人和物。

麵帶凶相的高大的男人保持至少一米以上的距離,有人群聚集的地方保持至少一米以上的距離,開得很快的小汽車保持至少一米以上的距離,有些鬆的井蓋繞開它,頭頂的建築物上有懸掛物繞開它。

她那幾年活得很小心翼翼,等待著自己長大,像母親一樣離開這裏。

再次見到紀之年是高二的第一學期。那個冬天。

雁城的冬天不能用冷來形容,是冰涼的。人就紅著鼻頭,被凍得咯吱響。

那天天空飄起朦朦細雨。

班主任語文老師陳紅帶著一個男孩站在講台上。

黎傘坐在牆角的倒數第二排,正縮著身子在桌洞裏麵翻找自己的語文課本。然後聽見一個清冷的聲音傳來。

“大家好,我叫紀之年。”

黎傘抬頭望過去,教室裏門窗緊閉,她站在冷白的光暈下,身材頎長,烏黑的頭發,劉海三七分開遮在額前,皮膚潔淨,雙眸漆黑,濃密細長的眼睫上染了一層薄薄的光,像星星在夜空中輕顫。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個點上,帶著幾分不屬於他那個年齡的冷淡。

他微閉雙唇,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教室裏因為他的到來,引起窸窸窣窣的響動。

黎傘也看過去,樣子熟悉。

他是從北京來的轉校生。

北京是什麼樣的地方呢,對於雁城的學生來講是最有錢勢的地方,能和北京來的人做同學,好像就是一件很有臉麵的事情。

為此班上的同學待他熱情,甚至有點呆頭呆腦的迎合。

紀之年表現卻很冷淡,不愛說話不愛笑。

他的疏離被稱作神秘感在學校裏到處傳揚,高二一班來了個帥哥,一節課的時間就在學校裏傳得沸沸揚揚。

大家都在期待,要是能跟他做朋友就好了。

黎傘的座位跟紀之年中間隔著一排的座位,下課時,中間的座位上沒有人,她剛好可以看見他的背影。

安靜,有些孤獨。

這是黎傘對他的第二印象,第一印象是清冷,和他說話時的聲音一樣。也像這冬天的細雨一樣。

下雪是最後一節課,老師的課上到一半。

有個坐在窗邊的男孩忽然驚呼一聲。

“下雪了,天啦。”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望過去。

“哇,真得下雪了。”

一時之間,全班沸騰,樓上樓下都是喧鬧聲。

是啊,雁城很多年沒有下過雪了。

黎傘後知後覺地順著大家的視線看過去,漫天的白色小顆粒在風中飄揚,堆積在屋頂和樹梢,隻是很快就消失不見。

南方的雪就是這樣,停留得很短暫,消失時讓人惆悵。

黎傘收回視線,餘光瞥見一個孤冷的背影,此時的紀之年低垂著頭,沒有看窗外也沒有去聽教室裏的人聲鼎沸,隻是安靜地沉靜在自己的世界中,無人可破。

放學的鈴聲響起,老師夾著書本走出教室。

同學們都三兩下收起書包,魚貫而出。

黎傘還在慢條斯理地往包裏裝文具。

收拾完,黎傘抬頭看了看外麵的天,黑沉沉的,暗得比平時要早,雪夾在雨裏,已經看不清楚。低下頭,她從書包裏取出一把黑色小傘。

走出教室門,看見紀之年站在廊道上,臉麵向寬闊的操場,在陰影裏,看不清他的神情,隻是背影讓人覺得孤單。

黎傘經過他的後背往前走出幾步,忽然停下,轉過頭小聲說:

“我有傘,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紀之年回過身,兩個人短短的對視幾秒,日子仿佛回到那個傍晚,她站在三樓的陽台上,他站在香樟樹下,燥熱的風拂過臉頰,心海之中有石子落下。

“嗯。”紀之年淡淡回應一聲,朝前走了幾步。

黑色的小傘舉過頭頂,紀之年個子很高,頭微垂著,呼出的熱氣撲在黎傘的耳邊,一陣酥酥麻麻。她仰著頭,看見他的臉上有絲絲窘迫,她抿了抿唇用力把傘舉得更高。

“要不還是我來吧?”紀之年提議。

黎傘點點頭將傘炳遞到他掌心,兩個人慢悠悠地往前走,身邊除了小心翼翼的呼吸聲就隻剩下雪花敲打在傘頂的簌簌聲。

“你家住在哪裏?”黎傘問。

“你家隔壁的小區。”

黎傘頓了一下。

試探性地問:

“你,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