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鉛雲低垂,等入夜時河麵已經洋洋灑灑漂著齏粉若千。岸上紅梅催開,暗香浮動,崇德二十七年的第一場雪,便這般於十月三十日落在了建康城。
梅樹下,花瓣落在了顧令琰沾了些許雪粒的青絲上,她裹緊了身上的衣,一張勝雪小臉埋在白狐裘裏,桃花眸子似乎泛著晶瑩露珠,有一會兒沒一會兒地眺望前方,小小的白茫茫宮影。
那是天子居所——台城。
那人約了今日在此一見。
今日還是他祖父的萬壽節,今上的生辰。建康城內張燈結彩,舞龍戲珠,搭台唱戲,人影綽綽,一眼望過去,難以看全。
惟秦淮河畔,梅香如故,船梢流過罷了。
出來時她竟忘了帶湯婆子,不知過了多久,顧令琰腳下一雙淡粉繡鞋已叫白雪覆上,看不見其中繡著的花樣。
少女摩擦著手心,心想往年宮宴在未時前始,酉時前結束,現已將近戌時了,不是早該結束了嗎?
顧令琰走近了些,想看清楚些。台城城牆所掛的宮燈琉璃盞,已經盡數點起,燈火闌珊,依舊有士兵在巡查,依舊是宮門緊閉。
不同於往年的是,竟然開宴至今,未見各式慶賀煙火綻放天空。台城前除了臨近街市熱鬧,好像一切都很安靜。
這種感覺,好像在蓄勢待發著什麼,她說不出來。
終於,天空中一束巨聲煙火綻放,短暫而渺小,甚至人們還沒記住它的樣子,便消逝流煙。那是每日台城於寅時前,天子上朝時所放,或有至夜間戌時行宵禁所放。因是不同時辰,故而其意不同。
但凡節慶之日與民同慶,不設宵禁是定例。未有聖旨,誰敢違例放此煙火?發生了什麼?
未及細想,她耳邊聽見了銅鈴聲與小一些的鞭笞聲。聲音很是急促,而且愈來愈清晰,還摻著一聲又一聲悶響,踩踏在雪地裏發出的聲音。下一瞬,一叢火光愈來愈近,隻見幾隊人馬從宮門而出,四下散開,有一騎隊正向此向奔來。
當她看清為首者,著盔戴甲,盔上白櫻隨風而飄,手執紅櫻銀槍,泛著寒光,已是來不及躲閃。
男子握緊韁繩急急懸馬,在她麵前,雪白如雲的白馬,半是騰空。他旋即勒馬,蹄子重重落下,雪粒子濺到了她身上,馬脖上掛著的銅鈴,因劇烈晃動而聲急。
那銅鈴是禁軍、衛兵有之,即便是武官所騎亦有。為的是出動時,銅鈴發出的聲音能讓沿路百姓規避,以免縱馬時誤傷。
如按《大燕律》,建康城內,非聖命或官差要務在身,便是皇子也不得縱馬。
顧令琰認得他。
他緩緩開口二字,聲若夜色:“是你。”
寒門蘭陵蕭氏子,名懷謹,字持己,家中行三,又稱蕭三郎,今任虎賁中郎將。其貌毅朗,若夜色良辰之月,性亦陰柔陽毅,一雙如狼似鷹的眸子中,總是潛藏著一絲捕捉不到的危險。
蕭懷謹勾起一抹冷淡的笑,那眼神緊盯著她,卻帶著他彎弓時的平靜與銳利。
仿若,她是他的獵物。
顧令琰看在眼裏,不禁小退了一步。
隨後,她輕咽一聲,向他拂了一禮:“蕭大人。”
“顧娘子。”蕭懷謹聖命在身,不容他浪費時辰,說完後,他扔下兩句:“今夜建康城宵禁戒嚴,不太平,快回去罷。等下次,我再找娘子好好算賬。”
道罷,數十人的騎隊急急遠去。
顧令琰愣了愣,未及想後一句,隻重心放在上一句。出事了?什麼事?他不會出事了罷?
如此一想,顧令琰快步向街上走去。街市一度亂麻,四麵都是舉火持刀的衛兵,哪有什麼舞龍戲珠,便連戲台上唱到一半的梁祝都大難臨頭各自飛。
衛兵似乎正搜捕什麼,驚慌的百姓由著他們。
有位老丈哭嚎道:“軍爺,小心點翻成嗎,我一家老小都靠著這營生養啊。”
那兵回了一句:“滾!要是翻著了降頭,小人什麼的,你一家老小都得沒命!”
老丈聽了,嚇得不敢動作。
為首的右衛將軍裴度,聽了稟報搜尋結果,皺了皺已有些發白的英眉,粗獷的臉上略有凝色。待看見了街上,裹在白狐裘裏的小女子時,便策馬至前。
“小九!”
顧令琰在府中行九,時下人之熟稱,多喜喚某排行。她見是熟識的武陵侯,便上前喚“裴伯父。”又忙問怎麼回事。
裴度小聲說萬壽宮宴上出了變故,先有刺客行刺陛下,又現巫蠱詛咒陛下。如今聖怒衝天,旨降關閉城門,嚴行宵禁,並大肆搜捕,一有巫蠱之物,立即下審廷尉獄。
他又催促顧令琰回去,此事牽扯下來,不知黃泉路上又有多少冤鬼。
顧令琰很是擔憂,需知今日這場宮宴裏,不僅有那人,也有她的父親、大伯、三叔。
裴度看出她的擔憂,寬慰道:“如今還未找出始作俑者,宮宴上的人都不敢亂動,如果你父叔他們未參與進去,大抵無性命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