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的某個清晨,經曆過炮火,生死,瘟疫,野獸,洪水,火災的雲海,看著身邊的女兒,溫和地說:“孩子,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日,我懂周易的表叔說我是一個瘸子。我一生謹記,卻在此之前,從未對人說起。”
此時的他五十多歲,脊背不再挺直,鬢角顯出霜華,腿腳因為疾病的緣故也不再利索,可是他的手掌依然大而寬厚,他的目光,依然灼灼有神。
這樣的他,和女兒並排走在冷清的大街上,風時不時刮來,刮走槐樹下枯黃的的葉子,卻刮得他的記憶更加清晰。
那時的他,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愣頭孩童,每日裏爬上爬下,打架鬧事,是經常的事情。家裏窮,被打的孩子哭著跑來告狀“瞧你兒子打破我腦袋了”,母親毫無辦法,隻好取出好麵給人家烙幾張油餅賠笑遞過去。繼而痛斥自己的孩子,這樣淘氣,以後如何了得。
日頭毒辣,照射在灰白的磚牆上,小小的院落裏,堆放著黃色的幹脆的幹草,旁邊是祖父每日早起上山用的背簍、鐮刀,而後,在他的記憶裏,還有門外豬場裏小豬的叫聲,以及一陣又一陣嗆鼻的辛辣的氣味。
這是他記憶裏的童年,伴隨著母親追打自己的雞飛狗跳的時日。
好像沒有誰來肯定他,除了祖父。
祖父是一個很老很老的人了吧,頭發花白,眉毛花白,脖子上全是歲月揉卷出的紋理。可是祖父的背永遠是直挺挺的,高個子的祖父年輕時體力一定頂好,就是如今也是精神頭十足。
每當母親嚴厲地追打他時,祖父便會手柱拐杖出來,不溫不火地揚聲勸說:“不要打孩子啊!孩子還小,長大了就好了!他是要出遠門的啊!你不要再生氣了!”母親不停手,祖父就會一直勸說。反正三個人仿佛唱著戲,你不停我不休,祖孫三代一起來。
在他眼中,祖父說的長大太遙遠了。觸摸不到,也想象不到。他更想不到自己的未來裏有著駐守在千裏之外大雪深山裏的二十個春秋。
此時,1970年的太行山,灰白,蒼涼,貧瘠,有一種被太陽千年萬年曬得老舊的溫暖。而背倚它的這個與世無爭的被外界遺忘的小村落裏,更是有一種世外的蒼老的寂寞。一切緩慢,遲邁,循序踐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間單薄的田地,人們費力種出的莊稼僅夠糊口,而每日午後,牆沿邊一溜蹲坐著曬太陽的穿黑色棉衣的老人們,就是大家老去的寫照。誰人都會老去,四十歲,亦或十歲?早早地掉落了牙齒,在這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村落裏晃悠悠地打轉,直到在年月裏漸漸消磨掉自己的聲音。於是,一個時代的聲音也落幕了。
1970的夜晚,還使用著星星般的煤油燈。一點星火在滿是油漬的玻璃中閃爍。靠著這點光,母親經常徹夜不眠地為孩子們修補著衣服,鞋子。一家七口人,忙也忙不完。
而白日裏的屋子光線很暗。
他始終不明白,陽光為何不能完全敞亮地照進人們的房屋裏。而四處老是充滿著一股股陰涼幽暗的氛圍。這樣的氛圍裏,連窗子上散落進來的亮光都被染上了憂傷和低落。
他就是在這樣一個環境下,站在表叔泛著濕氣的桃木桌前的。
瘦瘦的表叔,穿一身幹淨的中山裝,坐在桌前,認真地用手翻看著一大疊黃色紙張裝訂的書籍,時而緊縮眉頭,時而在旁邊的紙張上勾畫。過了好一會,又驚訝地細細地端詳著他的臉,看看再看看。
他被叔伯繁瑣的動作擾的心裏有些慌張,又無法啟口說些什麼。
末了,叔伯一聲長長的籲氣,道:“怪!怪了!你這命局,我實在看不懂!明明你是一個瘸子,可是你這人,你這人卻好生生的站在我麵前,跑的比兔子還快......哎,我實在看不懂啊!”
表叔絞盡腦汁的愁悶,仿佛他遇到困難的數學題時的表情,讓他覺得不可思議。命運猶如一本密碼,等待著他用自己的一生去解讀。
這,即使是他一個年幼的孩子,潛意識裏,他也是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