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回來了。
主持替我瞞下了這事。
其實南朝無人在意我存在與否,我這亡國公主、前朝遺孤,在改名換姓的人間也就留在話本子裏了。
不是沒想過一了百了,我以為自己最不缺了此殘生的勇氣。
可以確定的是,仇恨、怨懟、憤懣早在胸腔裏溢出來。可隨身帶著的一瓶毒,拿出來時卻猶豫了。沒想到,我還惜命。
那一刻我意識到,想活是一種本能。收起行囊,我裹緊了臉,怕被探子知道,怕被那人斬盡殺絕。
終於隨著人群進了金陵城。
故地重遊,免不了物是人非之感,但寂照庵還是老樣子。
換了門庭罷了。
煙雨江南,離開時春日遲遲,歸來時也是。北國三年,金陵城無數次入夢,我魂牽夢縈不可解脫。酸夫子說,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逃出西涼時冰雪已然厚積。這一路歸來,看著草長鶯飛,日光溫和,月色氤氳,肅殺之氣一路消融,最終在這金陵城前杳無蹤跡。
城門前的玉蘭開的正好,商賈樓肆有蘭低垂。
金陵城溫香軟語如舊。
香風拂麵,我不爭氣地哭了。
這一路,我不敢回想那個人,他的麵孔、他的氣息、他的聲音,他的名字,偶爾有念頭劃過,都心下沉重,腳步虛浮,難以為繼。因為無數的夢魘沒有放過我。
我該慶幸,若不是西涼的冰天雪地,那人怎會相信,我的屍骨被埋在了重重積雪之下,封在那陡峭肅殺的群山之中,待雪融才能尋到我的蹤跡。
就這樣,我苟延殘喘回到了江南。
寂照庵的門,我熟悉的土地,我終於叩響了銅鎖。
開門的是懷釋師傅。
他錯愕了一瞬,一把將我拽了進去,重重將門鎖死。
主持終於見到一身落魄扮作乞丐小廝的我,顫抖著抹去我臉上的汙垢。他哭了,枯瘦的手抖動,但我覺得很溫暖:“清寧,清寧,真的是你,你回來了... ...”
是的,我回來了。
活著回來了。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我的清寧。”住持老淚縱橫。
他發現我手腕的疤,發現我形容枯槁,無言以對。
我回到了自己廂房,陳設未改,經書、古琴都在那裏,院裏的紫藤還是一如既往的繁盛。我看著南國的月亮,想起了那個人。
“我帶你去看西涼的月亮.....”
“我帶你獵遍北國的靈狐... ...”
“孤娶你... ...”
“以後你便有家了……”
回憶突然扭曲。
“棄子而已,何須掛心。”
“務必撬開她的嘴。”
“開春再來挖屍骨罷。”
... ...
胸腔止不住地疼痛,像是硬生生被鑿出了一個坑洞,暮春的風也刺骨了,呼啦啦往裏灌。
我渾身戰栗,站不穩拂落了茶具,茶盞崩碎的聲音清脆。我蜷縮在地上像一團過了沸水的蝦米,像篩子一樣抖了不止。
畫麵更迭、閃爍、模糊,我無法抑製地以頭搶地。
沒有疼痛,隻有無法麵對的記憶。
“清寧!清寧!”一雙手搖醒了魔怔的我,我的目光逐漸清明,是住持和玉蟬。我埋首進玉蟬的懷裏,哽咽了起來,玉蟬輕輕撫過我的背,別怕,清寧,你回家了。
是的,我回家了。
失去了所有,但是我回家了。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 ...
我在燃盡的檀香中平複了下來。願佛祖,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