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人最難和誰達成和解呢,可能不是和仇人,不是和敵人,而是自己吧。”
“……”
李沐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好沉默。他坐在書房的桌子前,書桌和他都沐浴在陽光下。李靈挨著他坐下,坐在這金色的陽光裏。
這書房是李靈和兒子精心布置的,一如記憶裏毓秀家的書房。李靈記憶的深處,那天那個下午書房的陽光,始終閃耀在她的心裏。他們娘倆有時在書房各做各的功課,有時一起讀書,大部分時間很開心,也有難過的時候,在書房靠在一起談心,像現在這樣。
“這麼多年了,我知道你想問又不敢問,既好奇又疑惑。別再和自己擰巴了,你明明想知道你真正的媽媽是誰,她到底去了哪裏,今天我全告訴你。”
“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
“那你幹嘛不去好好見見她?你明明很想她。”
“那你不傷心嗎?”李沐陽終於鼓起勇氣問出了這句話。
“不會的,你別想太多。”很久以前,在李沐陽七八歲的時候,李靈就用大人的口吻跟他說話,而不是像哄一個小寶寶一樣。
“那也許真的是我想太多了。”
“你知道你媽媽所有的故事,也許你覺得應該恨我,應該恨你奶奶,恨宋叔叔,可你又恨不起來。不管恨也好,愛也好,你聽從自己的內心,這就是跟自己和解。”
李沐陽聽了,站起身。這個十幾歲的少年,在經曆了這件事的打擊後,對他身邊本來熟悉的人,突然產生了很多全新的、顛覆的認識,好像一夜之間,本來熟悉的世界,突然穿越到了另一個平行時空。他當時無法完全理解李靈母親的話,心裏夾雜著各種亂七八糟的愛恨情仇,一片混亂。直到他自己也年過而立,想起這些話時,才理解並明白了母親的用意。
他當時站起身,渾渾噩噩地走到醫院,如墜五裏雲霧,不知怎麼就來到了毓秀身邊。他看了當時那條新聞的回放,看到母親剛被救出時驚心動魄的樣子,不禁懷疑這個世界。這起惡劣事件,竟然跟自己有關係。因為身邊大人的恩怨糾葛,導致他成了這則匪夷所思的悲劇的主角之一。李靈讓他遵從自己的內心,他問自己,內心在想什麼?他的內心告訴他,他從沒有忘記自己真正的母親,這麼多年他一直疑惑,當年那個隔壁寒冷房間、被奶奶憎惡的女人,到底哪裏去了?為什麼她突然消失在了記憶裏,再也沒人提及?他的內心告訴他,他很想抱抱她,盡管她眼神空洞,既沒有撫養過他,也沒愛過她。
李沐陽看著毓秀沐浴著陽光,坐在床上,麵對著窗戶,不知在發呆,還是在看外麵。他慢慢挪到她身邊,伸出一隻胳膊,搭在她肩上,小心地觀察她的反應。見她沒有反抗,就又靠近一些,摟得稍微緊了點。毓秀還是沒什麼反應。但血緣就是這麼神奇的東西,靠近毓秀,李沐陽覺得親切,覺得好像找到了多年的歸屬。他一時間萬千思緒,不禁頭靠著毓秀的肩,流下了淚。他也順著母親的目光像窗外看著,藍藍的天,白白的雲,秋日的金色日光。這景象,母親多少年沒見過了?五年,還是十年?
宋君把毓秀帶到青城去治療了。他說,“毓秀是沒趕上好時候。要是當年醫療有這樣的水平和條件,她也不至於病那麼長時間不見好轉,也不會發生那麼多事了。你們當年配的藥,並不對症,也沒起太大的作用。”
“心病還須心藥醫,咱倆當年要成熟一點,懂事一點,多陪陪她,也許也會好很多。當年那個時候我正和張偉大鬧離婚,對她太多忽略了。”
“我這輩子沒法贖罪,隻能盡我所能彌補了。”
“你媳婦那裏沒關係嗎?”
“沒事的,我們是研究生時候的同學,她追我的時候,我這些事她就都知道,她沒嫌棄我,現在也是鼓勵我好好補償的。”
“你看,你的好運,都在下半生裏。恭喜你,宋君。”李靈說。
“你也好好的。”宋君說。他們告了別,宋君帶著毓秀返回了青城,住進精神衛生中心,進行了很長時間的康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