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必悲風畫秋扇(1 / 3)

作為一個美術生,一直以來我都擁有一種奇妙的洞察力和想象力,當見到一個人的第一眼,我總能通過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想象出一些令人難以言喻的畫麵。有些是鶯飛草長、鮮衣怒馬;有些是老胡同裏歲月流淌;有些是六月盛景下蟲鳴躁動;有些是九月蕭瑟中枯葉飄零……這種感覺更像是繪畫中的氛圍感,由光影、色彩、靜態和動態等元素融合而成。然而,從未有一種氛圍能夠將我的生命也完全代入其中。

而她是第一個,也許,將是唯一一個。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宿舍,2015年8月末,開學前一周。

我半戴著耳機,嘴裏吹著泡泡糖,吊兒郎當翹著二郎腿看《花千骨》電視劇。

你能想象嗎?

一個從森林裏,緩緩漫步而來的女孩。

純然的麵容,質樸的服飾,手拿畫板,不需要任何的精雕細琢。

她輕推開門走進宿舍的那一刻,我被撲麵而來的清新空氣包裹,隻見她微笑起來的滿目星辰和醉人香甜的緋色唇語:

“你好,我叫鹿溪。

‘林深時見鹿’的鹿。

‘溪午不聞鍾’的溪。”

平板畫麵發出奇異的光彩,《年輪》的背景音樂漫步天空,吹散我的靈魂到天際,我明明是個不折不扣的假小子,那一刻卻忽然間讓少女心上了頭。

雨過天晴,我乘坐著輕盈的紙飛機,吹著幹淨涼爽的風,短發隨風飄揚,白雲彌漫著新鮮青草和香甜味道,山間的百合送來信箋,我看見媽媽晾曬的衣服被微風和陽光擁抱,桃子汽水噗噗冒著五顏六色的泡泡,單純懵懂的孩子追著七彩風車,爺爺懷裏的貓咪輕搖著尾巴挑逗蝴蝶……

“啵”的爆破聲,泡泡糖粘滿了我的整個鼻子和下巴,在臉上蓋了個五星章,要多搞笑有多搞笑。

剛進門的室友瞧見我的臉像小老太太皺在一起,笑得前俯後仰,我賣力地扯著那些黏糊糊的絲,餘光看見鹿溪忍俊不禁,卿卿一笑,我的心也為之動容。

在十八歲這樣爛漫的年紀,時光慢得像首詩。

風吹季夏,隻留下一些幹淨舒適和可遇不可求的溫柔和天真。

那時的我們還是一張白紙,什麼顏色的畫筆都能拿起,什麼樣的圖案都可以拿捏,想倔強就可以倔強,笑而不自知。

那時的我們,真好。

最後一次親眼見到鹿溪,是在診所。

2021年8月1號。

二十五歲的年紀。

小數點2進3的跨度,看似簡單,可過程就像過山車般起起落落,哐哐當當伴隨著焦慮迷惘。

車水馬龍、霓虹閃爍,時間格外的尷尬局促,這個年紀的我,用淡漠和不卑不亢燒死了所有的幼稚和不成熟,那片荒野慢慢長出了理智冷靜和清醒,可心底深處總有某些東西是掛在銀河的星辰裏又壓在箱底,夠不著也吃不到嘴,隻有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才能夠拿出來看一看,偷偷欣賞和追逐,聽說每個人都能擁有花期,可自己真正想要的花期什麼時候才能到來呢?

轉眼間,白色的冷光就一閃而過,不知不覺許許多多像我這樣的人就戴上了麵具,小心翼翼、匆匆忙忙。

濕漉漉的街頭,行色匆匆、慌慌張張、罵罵咧咧,讓人厭惡。

閃爍的屏幕。

刺耳的哭鬧。

佝僂的身體。

尖銳的針頭。

冰涼的觸感。

發臭的體味。

滴落的血液。

痛苦的哀嚎。

病人手機裏新聞播報員的聲音總是散布著恐慌不安,充斥著我的腦海。

“近日鄭州暴雨引發的洪災在全國範圍內引起了廣泛關注。據了解,鄭州這次的強降雨導致的洪災,已經給當地居民的生活和交通帶來了嚴重困……”

“2021年7月18至21日,河南地區出現大暴雨,鄭州、新鄉、開封、周口、焦作等地部分地區出現特大暴雨(250~350毫米)。截至2021年8月2日12時,此次特大洪澇災害已致302人遇難,50人失蹤……”

林醫生——

林醫生————

林醫生——————

那種隨時隨地的呼叫總是在響徹,一刻也無法清淨,有時候真想把一切都撕碎。

等安頓了所有人,我好不容易走出去透透氣,在不遠處的角落,不經意間瞥見了一抹淺藍色的身影。

煙雨裏,朦朦朧朧、神神秘秘,似乎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

我驚訝到差點喊出聲來,卻被叫住。

“林醫生——針打完了!”

回頭的片刻,那藍色的背影在白色的輸液管裏消失不見。

我揉揉太陽穴,嗬,許是這些天我勞累過度出現了幻覺。

可李白的詩句和某些東西總是很沉重地纏繞在我的心頭。

……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

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鬆……

沒有人知道道士的去向,隻好依靠幾棵古鬆,排遣愁思……

時過境遷,這位不辭而別、消失在人海茫茫的“道士”啊,你如今在哪裏,過得還好嗎?

不大不小的診所裏,總有人一臉沉痛惋惜地盯著手機裏的暴雨和死亡,總有人跟我介紹那些個兒子侄子多麼的優秀,總有人用各種姿態指著牆上那幅和診所格格不入的畫問著:

“小林啊,這畫的什麼呀?”待我解釋後,長長地哦了一聲,隨後尷尬地補充了句:“不過還怪好看的呢。”那表情比吃了蒼蠅還要豐富和神奇。

等所有人陸陸續續地走了,已近黃昏,把所內散亂的物品收拾整齊,我心煩意亂,精疲力竭。

身後傳來幾聲輕又慢的腳步,我繼續著手頭的整理。

“打烊了,明天再來吧。”

對方怕是個膽小怯懦的人,竟因我忽然的大嗓門就呆住不動了。

我自顧自地收拾,無奈道:“明天早上9點來吧。”

沉默了幾秒,隻有廢棄的針頭針管被丟進垃圾桶裏的冰冷聲。

“漫漫。”

細弱蚊聲的兩字,陌生又熟悉,恍若隔世。

漫漫。

還有誰會這麼溫柔地呼喚我?

當我反應過來,一聲巨響,像原子彈般,將遙遠的十八歲和現在的我轟炸得片甲不留,震耳欲聾的音還沒有息,空氣裏的煙霧彈和苦澀刺鼻的藥水味差點把眼眶熏得紅腫濕潤。

時鍾嘀嗒,我不敢轉頭,手上的動作再多一毫都怕把這短短又怯怯的兩字驚得飛散。

“還記得我嗎?”

“我是小溪。”

小溪。

鹿溪。

是鹿溪。

是林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的鹿溪。

是林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的鹿溪啊!

沒想到我們還能再見!

我僵硬地轉身,被震驚在原地。

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爛漫率真的她嗎……

是滿溢氛圍感的那個女孩?不,不,是破碎,是故事,是滄桑。

木木呆呆、氣若遊絲、腳步虛浮,像極了現代版的林黛玉。

此刻,我那該死的洞察力和想象力又開始作祟。

總是帶著我走進一個迷霧一般又蒼白的世界,所有的花草都成了白色,僅有的一點藍色也差點被風帶走,我想抓卻抓不住。

我張了張嘴,到最後,千頭萬緒,隻化為顫抖的幾個字。

“鹿鹿,這些年,你……”

話還沒有全部脫出口,她卻忽然轉過身去,拿出手裏的帕極力捂住嘴巴,身體一陣陣發顫,終於,她開始劇烈咳嗽起來,我扶住她,生怕她倒下去。

她的手背雖然被蕾絲衣袖遮住了,但身體顫抖的那刹那我還是能隱隱看到青筋凸起,青一片紫一片,不似從前的光潔飽滿,這是多少針眼留下的,身為醫生的我再是清楚不過了。更讓我無法平靜的,是她倉惶跑進衛生間的瞬間,我不該眼尖地看到一抹紅。

隔著一道門,我聽到她所有的氣息像瘋狗像豺狼一樣要從胃裏肺裏張牙舞爪逃出來、撕出一道道口子,心髒振臂怒吼碾壓著神經迫不及待跳出來宣誓主權,千萬個細胞戰士帶著冰槍匹馬排山倒海縱橫沙場,一把把刺骨的劍將所有新鮮刺眼的血液剝離出來、隻剩具具屍骨殘骸,蒼白的關節耗盡了所有的骨氣終究還是倒下……

良久,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一個兵荒馬亂的世紀才消停。

她似乎是戰場上唯一的活口,麵無血色地走了出來,卷發上滴落的不知是汗水還是什麼,一切妝容都已遮不住周身的無助和憔悴,似乎連呼吸都是透明的。

她緊緊地拽著手帕,眼裏的光很微弱,怯懦不堪。

“漫漫,你這裏……有安眠藥嗎?”

醫生的直覺總是準得可怕,她絕望的眼神就像是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悚然和不安重重壓在我的每一片心肺、每一條神經上。

我盡量讓腦子處於空白。

“沒有。”

直到現在,我都在思考,當時我應該以何種心情和什麼樣的措辭說出這兩個字,或者,要不要說出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