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跡第一部 楔子 (回旋曲) 第一章(1 / 3)

<史跡>第一部

楔子:回旋曲(之一)

你別走掉,嗬,朋友,你總是來得突然,去得悄悄。影子也似,幽暗夜空,朦朧月下,在靜寂的野郊。沒有誰像你這樣,親切又苛刻;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如此明瞭。萬籟俱寂,你倏忽來到,看似微笑,帶點諷嘲。於是,催眠似地,我仿佛雲遮霧罩。

誰說歲月已逝?你,使往昔重又再現於今朝。

默默地,我活著,那情愛仍植根於昨日,像樹木之於泥土,像倦鳥之於歸巢。

你不要走掉。嗬,朋友,願你永遠在我周遭。天地是如此紛擾,生活有無盡煩惱,幹嗎強忍不快,故作歡笑?來吧,朋友,我知道,隻有你從不做作,最是可靠。我虛榮,我自私,麵對著你,我隻有害臊。

啊,你那深不可測的眼眸,昔日的餘暉在燃燒。如此這般,我重又看到了天亮前府山腳下的省立十中、風雪彌漫的朝鮮西方山前沿、大字報鋪天蓋地的校園;看到了皖南的白茅嶺、甘肅的雙塔堡、灣毛劉小村以及東湖農場——土牢式的圩子,戈壁沙海,流放,苦役,隔離的水牢……

如此這般二十一年,沙土中掩埋了無以數計的青壯,唯有哽咽,沒有哭號,而我卻僥幸苟活。人說死神也發善心,我說,隻因有你陪伴我周遭。你,無所不在的精靈呀,我的護佑之神!時而是”夢幻”一曲,使我潸然淚下,時而化作清臒慈容,予我撫慰,時而一縷光輝,把黑暗透射!

縱然自作自受,葬送了青春,我卻不知改悔。沒有不賣不買的交易,沒有不得不失的年歲,各人得到自己的一份。笑也罷,哭也罷,時過境遷,隻留下那淡淡的回味………

今天,窗明幾淨,室暖生春,卻已難得見著你的蹤影。莫非冷落了你,莫非厭棄了我?嗬,這該詛咒的安寧;嗬,我的忘恩負義!

請寬恕吧,我的朋友。來吧,讓我們一同回首,滿噙淚水,再細語悄悄。和你談心有多好,酸甜苦辣全都品嚐到。你的聲音無比奇妙:泣訴、怨歌、悲吟,也有呼喊和角號!

哦,朋友。我的心是你的歸巢。願你永遠陪伴我,直到生命的終了…………

第一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一九四九年)

洮溪是江南的小城,一個古色古香,刻有曆史印記的文化舊墟。從蟠踞城東的府山下望,自前清以來密密麻麻挨挨擠擠的白照壁黑瓦牆就與湫隘的街巷,縱橫的河道緊緊依傍在一起。密如蛛網的溪河是這裏城鄉的命脈。這裏的人對火車是陌生的——那得要到省城方才有得乘坐。載運客貨的汽車隻開縣鎮,不通鄉裏。虧了這些四通八達的條條水路,裝貨載客運糧,造福一方,免除了挑抬跋涉,勞累不堪的苦楚。小城本是平和寧靜的,沿河沿街一處處的茶館酒肆是聊天消閑的處所,也是趣事新聞的集散處。小到姑嫂爭風,老翁扒灰,大至時局風雲,戰亂人禍,從那些身著長衫的遺老遺少們嘴裏一番渲染道了出來,飛短流長地散播了開去。它就像是映襯著小城的一幅變幻的背景,或晴或陰,或風或雨,總能攪得人們疑疑惑惑,惶惶不寧。

這不,盡管老板在牆柱上黃紙黑字貼了好幾張:”莫談國事”“、”禍從口出”的告誡,但茶客們卻似乎視而無睹,依然三五一堆,背弓著,頭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議論,神情也顯得躁動不安。靠西牆的一桌,三個上年紀的人,一個穿馬掛的胖子帶點詭秘地說:”徐州吃緊,都已亂成一團了,王大麻子剛跑單幫回來,說是南京城裏,嗡嗡聲不斷,老蔣的飛機起起落落,盡都是往北麵去的。說全是些四個頭的大家夥……”

“那是專管扔彈的轟炸機。”

“扔彈的轟炸機?!”

“還說往飛機場開的十輪大卡車數都數不過來,你猜猜是啥?盡是大米罐頭什麼的。”

“咦,”胖子對麵的人拖長了聲調,他著一件灰色的湖縐綢袍,架副金絲眼鏡兒,把個頭悠篤篤地搖了搖:”要真是那樣,怕是不妙。”

“怎麼?”那兩個便都瞅著他,想從搖晃的腦袋裏探究出點什麼來。

“兵以器為先,兩軍對壘,會戰正激,卻急急趕運糧草,可知徐州所缺非是彈藥。你們想,江淮千裏,難道單缺國軍這點口糧了麼?”

那幾個麵麵相覷,還在捉摸這啞謎兒呢,中間一人”哦”了一聲,似已了悟,正欲說時,見那”眼鏡”朝他擺手,然後以小指蘸了蘸茶盞,在桌上畫了個圓圈,略作停頓,又在中間點了一滴水珠。

“照先生如此說,徐州豈不已是‘圍城‘了麼?”

“慎言,慎言,”他指指牆壁:”我可什麼也沒有說,一切當以公告與報紙為準。”

“別提報紙了,”胖子滿臉的不屑:”堂堂中央日報,能有多少叫人相信的?前不久濟南失守,王耀武被捉,報紙竟出了號外,說是‘大捷‘,還讓人放鞭炮慶祝,真是天大的笑話。”

“濟南陷落,徐州已失犄角,若再有閃失,便無險可守,南京也僅有一江之隔了。”

“國軍是正規部隊,況又有美國的軍援,裝備精良,竟對付不了共黨‘土八路‘,怎麼倒反越打越糟,越勘越亂了呢?”

“這也是氣數吧,”眼鏡喟然而歎:”天怒人怨,氣數盡矣。前些日子報上說‘我軍於徐州外圍宿縣碾莊一帶築陣以待,可謂固若金湯‘。不是我說不吉利的話,國軍駐守的這兩處也不甚好。”

問是如何?他道:“宿者縮也。人打我縮,似已成甕中之物;碾者,粘也,怕是也難以走脫……”正說著呢,店門口進來了兩個後生,站在櫃台前一邊和老板說話,一邊眼睛睃來睃去的。於是趕緊打住話頭,扯起家常來了。

省立第十中學設在府山腳下倉橋邊上。校門前便是一條窄窄灣灣的河浜,烏篷船穿梭也似。艄公頭戴氈帽,用腳搖著槳櫓兒,咿咿呀呀地,一邊還和埠頭上洗菜搗衣的婦女們戲謔兩句,招來嘰嘰喳喳的笑罵聲。

時局吃緊:戰火漫延,前線潰敗,物價騰貴,人心浮動,一樣也浸入到校園裏來了。學校奉當局命令,撥出部分校舍給前線下來的軍隊使用。宣布了戒嚴令:凡通匪者,危害治安者,圖謀不軌者嚴懲不貸雲雲。學校再不是孩子們的樂園了,穿軍裝,挎大槍的人進進出出,操坪上士兵操練的喊叫蓋過了晨讀的琅琅聲。師生們對這些個大兵們並不友好,遠而避之,並不掩飾臉上流露的冷淡。

初三(二)班的方哲正在和傅安民張貼新出的一期”蓓蕾”,那是他們幾個愛好文學的同學自發創辦的。他為這一期寫了兩篇帶有傷感情調的詩文。小小年紀,竟也悲天憫人,多半是此類書籍看得多了的緣故。時局不穩,大人們憂心國事家事,他們趁機拋開了課本,隻揀自己喜歡的閑書來看。”蓓蕾”上有一篇揭露國民黨拉壯丁;有一篇罵**”共產共妻”。為這兩篇東西,幾個同學還爭得個麵紅耳赤,各不相讓。石傳鬆說國民黨腐敗透了,不得人心,非垮台不可;傅安民不服氣,說共產了就好麼?一家人合穿一條褲子,窮的吃富的,搶富的,吃光搶光大夥一樣受窮受苦。一個說造謠,一個說江北逃出來的人親口說的還能有假?方哲在一旁聽著,他誰也不幫,誰也不信。他耽於幻想,沈浸在自已那英雄加美人的夢幻之中,怎麼也料想不到這日漸逼近的大風暴會把他,他的家以及整個神州大地吹刮成什麼個模樣!

方哲老家在鄉下,一個叫”歡潭”的幽僻山村。村口一眼小小的永不枯竭的清泉。黝黑的石欄上鐫刻有:”歡潭,詳縣誌。昔宋嶽武穆行軍經此,飲潭水而歡,故名。”這是三十多年前他父親也像他這般年紀時手書的。他家在鄉裏是大戶人家,承先人餘蔭,到祖父手裏留有二三百畝田及許多山地。雖說地處山鄉,可世代崇尚”耕讀”,門庭匾額題曰”務本堂”。其實四個兒子並無一人務農,倒是先後都送到上海讀書了。大兒宗民,聖約翰大學畢業,正值抗日戰爭爆發,投筆從戎,去湘西陸軍機械化學校任英語教官。倒是為人篤厚,博通古今,頗有祖風,生得三個兒子,方哲是老三。俗話說:憨老大,木老二,刁老三。幼小便是個活蹦亂跳,拆天拆地的小精怪。嬸娘的一串房門鑰匙沒了,後來在泔水缸裏找到了,甭說得,準是他。堂前供的紅柿,一霎時滿地都是,見他坐在地上吃,糊的滿臉都是。人小夠不著,搬把小凳,再爬上高椅,竟把一桌的供果都扔了下來。就為這頑劣,奶奶又疼又惱,喚他作”金錢豹”。四歲那年,正值”七七事變”,風聲鶴唳,日本鬼子大舉南侵,他和二哥隨母逃離回了家鄉。小火輪上,他牙床腫爛,高燒不退。媽媽攜他在宜昌下船,找到一家叫”寬仁”的小醫院,診斷是”走馬牙疳”,病毒已入髓腔,要不馬上動手術,怕是小命難保。當時兵慌馬亂,難民潮湧,他們娘兒三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店,白天守候在醫院,晚上躺在滿是臭蟲的鋪板上。一個來月,動了三次刀,全身麻醉四次,小小年紀,又哭又叫,撕心裂肝地,出來時,滿臉的血汙。做第三次手術,媽媽心疼得哭了,他倒象個大人似地說:”媽媽不哭,我自己進去。”這回他不用人哄得,也不哭鬧了,乖乖地躺到了手術台上……

就這樣,他僥幸存活了下來---小小年紀就這樣闖過了一劫。

跋涉千裏,終於在湘西的一個村子(陸軍機械化學校駐地),妻子與丈夫,兒子和父親麵對麵了。村名叫“寨頭”——一個苗族人的小村寨。

在這裏,度過了他童年時值得懷念的三年。他始終不忘那丘崗上的農家宅院,屋後的垣牆,牆內果實累累的橘樹,他們一家就借居在這家農戶。他常常溜進園內玩耍,夏偷瓜果秋偷橘。房東有個女孩,比他大六七歲,他竟然心想有一天她會做他的媳婦兒的。村外是條大河——在孩子的眼裏,那河可大著呢!是軍校學生的天然遊泳池,還搭了個跳水的高台。一次,他獨自在河邊玩水,連”狗爬”還沒學會,就想往跳台去,忽地腳底踩空,飄了起來,立即又沈了下去,嗆了幾口,手腳亂動就是掙不上來,正要滅頂時,恰好大哥和軍校的人打這路過,急忙縱身跳入水中救了上來——這是他的第二次逃脫厄運。

在結著簷冰,飄落雪花的日子,他們一家在那間鬥室裏,圍爐消寒,吃著糍粑,聽父親引吭而歌,唱”壯士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或朗讀”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悲歌可以當泣。他年幼不諳世事,不懂父親怎麼忽然就淚流滿麵了呢?父親瘦削挺拔,氣宇軒昂,古文源於家學,英語得之學堂,有濟世報國之心及耿介孤傲之氣。

陸軍機械化學校校長是徐定瑤中將。彼時日寇正大舉進犯湘鄂,長沙漸已吃緊,軍校日夜操練,那些個坦克車常常在公路或田野急駛而過,轟隆隆震耳欲聾;有時還實彈打靶,穿甲彈打得山麓石迸煙騰,火光一閃一閃一地。軍校的到來,使荒涼的小村變得頓時鬧熱了起來。晨昏之際,歌聲與炊煙升騰:“泣別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黃河長江,流浪,逃亡……”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雖是國難當頭,命如草芥,但人們的意念是堅定的,精神是昂揚的。三次會戰後,長沙終於淪陷了。父親先期去了重慶受訓,軍校忙於撤退。母親又拖著他和二哥搭乘便車,顛沛千裏,輾轉來到了重慶郊外的南溫泉。方哲和毛表哥一起上南泉小學,一同嬉戲淘氣,直到抗戰勝利的後一年,才隨同父親乘”民本輪”順江而下,回到南京。父親在國防部第一廳任上校科員,辦理同盟國人員授勳業務。和談破裂後,內戰驟起形勢嚴峻,國軍節節敗退,這才隨母返回鄉下,就讀於洮溪。

省立十中靠操坪的一排簡易房全被大兵們占用了。騾馬就拴在高低杠和秋千架上,尿屎拉得滿地都是,臭不可聞。筒兒朝天的迫擊炮,子彈帶長長的重機槍,各種器械裝備,還有行軍灶,青菜劈柴什麼的,堆放了小半個操場。軍官和家屬住在一個空關著的小院裏,官太太們進進出出,雖說戎馬倉皇,一路顛簸,可還是塗脂抹粉,旗袍束身,打扮得十分妖氣。方哲聽人說,這小院裏住的是營部的幾個軍官,一個五短身材,胡子拉槎,嗓門大大的是個頭兒,身邊總跟著個掛匣子炮的。一個瘦瘦的高個兒,肩膀上扛著一條杠,三顆星,是個上尉,聽人喚他”營副”,老板著臉,不多說話。從宿舍到食堂要經過操場,一天,方哲看見沙坑邊上跪著一個士兵哭號,皮帶充當鞭子,一下下劈頭蓋臉往下抽,邊上站著別手槍的排長,連聲喝道:”給我狠狠打,看你還想不想跑!”士兵們整隊肅立,麵對讓他們心驚膽戰的場景。那營副正好走來,他擺了擺手,止住了鞭打,說著什麼。排長像是分辯,營副提高了嗓門:”想跑?不是還沒跑麼?我們是帶兵的,不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弟兄。”這話說得那人眼直眨巴,答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