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不管多長,都要從頭講起。
上個世紀1935年,一個兵荒馬亂的年頭。
民國16年臘月二十八日,離農曆新年還差一天,荊楚中部,大洪山南麓的雁城縣西北角的桃花鄉竹林灣,天麻麻亮,灣裏的牛販子胡明堂噴出一口口的白氣,正指揮著他的兩個漂亮女兒玉香和春香貼房前屋後的貼春聯。
“福字貼歪了!玉香這頭再低點!”
明堂年前買的五頭母水牛突然發瘟死了四頭,生意虧了本,欠了一屁股債。按鄂中風俗,隻要對聯上牆,就把一切牛鬼蛇神擋外頭了,當然包括要賬討債的。
貼完春聯後,明堂跟往常一樣,去桃花街趕了個早集,手裏拎著兩根稻草係著的三兩豬肉,從灣子東頭晃蕩到西頭,進屋把肉甩到砧板上,跟老婆菊珍交待幾聲,就到牛欄去看他的小牛娃了。
稻花深處,青瓦黃牆,在這片盛產大米的土地上,辛勞與繁重下隱藏著喧囂與騷動痛苦與悲傷。一年又一年,不管歲月幾度輪回,我的父老鄉親們做牛做馬,年關總要在大門上貼個福字。一串鞭,兩扇門,福字總是血寫成。一個“福”字承載了我故鄉人物的全部宗教。更多時候,福不過是貼在門上的一張張紅紙:新桃舊符,萬象更新,人口清潔,六畜興旺……年過月移,這張張紅紙在風吹雨打中褪去顏色,化成殘片,隨風而逝。
明堂進了牛欄,他蹲下來,點燃火煙袋,一邊看小牛一邊眼睛就眯了起來,半筒水煙還沒抽完,菊珍就在灶屋裏喊:“老東西吃飯了!”
明堂也不應聲,起身進了堂屋,在烏黑發亮的八仙桌邊坐下,把水煙放下,開始就著菊珍用韮菜和紅剁椒炒五花肉片喝起穀子酒來。
菊珍一邊用葫蘆瓢攪著豬吃的潲水帶米糠,嘴裏一邊嘟噥著:“死狗入的隻曉得自家喝血塊子!也不曉得給伢們留口湯泡飯……”
明堂眼睛一鼓:“留個麼事?遲早是人家的,老子好生哪個啊?”
菊珍不作聲了,把瓢往木片桶上磕了兩下,放到地上,走到小院西邊的豬圈邊“羅羅羅”的喚起豬來。
話說明堂吃完飯,到廚房裏用葫蘆瓢從大水缸舀了半瓢生塘水灌進肚子,正準備出門,突然就聽到外邊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聽到菊珍壓著嗓子說:“元章來了。”
“我入你媽,都過年了還來!”
胡明堂罵了一句,把水瓢丟進水缸,轉身彎進堂屋,直往後門衝,他的目標很明確,先躲到屋後邊那片茂盛的水竹林子再說。
這時元章已經從明堂家的稻場坎子走了上來,元章雖然年輕時出了天花,落下一臉的麻子,但他是鴿子灣的保長,桃花鄉有名的鄉紳,還是族長,家裏兩個兒子,大兒子在漢口讀大學,小兒子心窟眼也足,財旺勢也旺。
元章三兩步就走到了明堂半開的院子,一進去,就喊了聲:
“明堂兄弟在家嗎?”
站在在豬圈邊的菊珍滿臉帶笑:“元章哥,您稀客。”
菊珍這時候心裏隻打鼓,元章上門,隻有一件事,要帳。明堂買牛的錢主要就是跟元章手上借的,利滾利,怕是有一百個現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