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是我自己的,因而感傷,因而沉重,因而拖遝。已經記不得第幾次了。離開校園後,隻有這裏能提供一個安靜到足以自虐的角落,供我準備下一場考試。
兩邊的書架高聳入頂,紅藍白灰各色書冊拾級而上,似乎從任意一把天梯爬上去,都能抵達人類智力的頂峰。我卻沒有心情從中抽出任意一本。大部分書桌已然淪陷,一張張青澀的笑臉隔空交換劫後餘生的輕鬆和快意。一雙雙蓬勃抽長的雙腿在台階上自擇落腳之地。空氣因而平添了一份稀薄的吵鬧。我心中一緊,竟已是暑假,學生們的大日子結束了,而我的那個“大日子”又迫近了些。
留給成年人的精神田園似乎不多。放了暑假的學生,成了臨時性的無業遊民,占了學校資源還要來搶奪社會資源。他們本是“祖國的花朵”,花枝招展隻是盡本分。夾雜其中,我成了一根不和諧的雜草,需要被剔除出去的雜草。一絲邪惡的想法偷跑出來:如果那個角落被占領了,我是不是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閑,給自己也舒舒服服地放半天暑假呢?
隻可惜,它真的還在那裏,盡管對麵坐了個低眉順眼女生,它畢竟還在那裏。我上前,把手提袋擱在桌子上。好了,它不出意外地又屬於我了。我伸出手,不夠長,又撅下屁股,以難度係數3。0的動作拽亮了桌上的台燈。燈罩墨綠,撒下民國時期古樸的光線,那種孕育植物的虛假光線。
我在燈底下發呆,妄圖瞬間變身為一棵合格的植物。可是五秒後,活活被對麵一排書逼出了動物卑鄙的渴望。這書架原本明明擱著《時間黑洞》《天體物理》《量子學概論》,能拿來格物明理。也許是為了迎合暑假的口味,今天卻換成了《後宮甄嬛傳》《西施傳》《金瓶梅外話》《水滸裏的三個女人》……這麼多女人從墳墓裏爬出來,搖曳生姿喚我雨露均沾。食指不自覺地挑動兩下,剛安下的“慧根”也微妙地挪了挪。
我把眼睛收回來,努力把女人們的影子抖落。從手提袋裏掏出《行政能力測驗模擬試卷》,大紅,正宮的顏色。
是的,我在考公,這年頭最時髦,於我而言卻又最無奈的事兒。
我翻到試卷新一頁,神經質地在頁眉“姓名”一欄填上“郭榮”。這個名字是祖父給的。據說我出生時眉眼分明,聲如洪鍾,還是個男寶。祖父一高興,便把這個雪藏多年的名字恩賜給我。郭與國同音,郭榮是郭家的榮耀,希望能成為國家的榮耀。到了能寫的年紀,我發現這名真不錯,筆畫少,始終讓我在爭分奪秒的考試中占得一絲先機。沒成想,這一絲神奇的先機令我的領先優勢越來越大,以致父親經常在過年的時候掏出我一半是三位數的成績單在兄弟子侄間炫耀,以示名副其實。情感發育之後,我便覺得這名字閃著些毛主席像章的陳舊感,混在八零後風花雪月的名單裏有些不搭。它本應屬於我父親的那個時代——名字裏總要沾些紅,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家孩子根正苗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