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央商務區裏的樓頂發現了一具屍體。
屍體的皮膚組織沒有了,因為全身被纏滿了保鮮膜,使得紅殷殷的屍體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刺眼的銀光。
正是午休的時候,商區裏裏外外進進出出都是出來覓食的白領上班族。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穿著彰顯身材的職業裝,握著咖啡杯,這攏一堆兒那攏一堆兒,嘻嘻哈哈眉來眼去地在寫字樓門前的廣場上曬著太陽。
一名保安從寫字樓的旋轉門裏狂奔出來,一邊跑,一邊用遙控器瞄著廣場上的升降路障。一輛警車停在路障前,等待圓柱路障緩緩下降,不等它完全縮進地麵,警車便騎著路障開進廣場停在商業樓的旋轉門前。刑警隊副隊長李四百和警員劉縱從車裏鑽了出來,直奔寫字樓大堂。散落在廣場上的白領還沒組織好語言展開議論,後麵又有兩輛警車疾馳而來。
寫字樓的觀光電梯通體透明,副隊長李四百靠在攀升的電梯裏正看著廣場上螞蟻般位移的行人若有所思。當電梯還有一層就到達頂層的時候,門開了,一個身材高挑套著職業裝的女性站在門口,她看了看劉縱和李四百,然後退了一步。電梯門緩緩關閉,劉縱搶到電梯門前“劈裏啪啦”地拍著關門鍵,電梯門完全沒把劉縱放眼裏,兩扇門關的穩穩當當慢慢悠悠。劉縱嘟囔著,“上下不分,有鈕就按,資源全被這種人浪費了。”劉縱扭頭看了眼李四百,像是等待他的認同,李四百正透過玻璃看著別處,待劉縱自討沒趣回過頭的時候,李四百看向劉縱,想起了什麼事兒似的說了一個“哎?”。這個“哎?”像李四百下意識把腦袋裏的問題問出來一樣。
劉縱極力去揣測李四百的這個“哎?”。
電梯從十九樓升到二十樓不到兩秒,在這段時間裏,劉縱回憶了他和李四百在四十分鍾前出警時,午飯正吃到一半,他為了討好李四百不但主動給他打了飯,還請他喝了冰鎮汽水。李四百是一個喜歡裝高冷的人,之所以說是裝,是因為他很多事明明裝在心上急得不行,卻故作雲淡風輕毫不在意,比如他從來不發朋友圈,但別人發的朋友圈他一條都沒落下過。
而他之所以還要高冷,是因為這是他的為人之道。跟下級高冷方便立規矩樹威嚴,不讓下級猜透上級的心思,才能領導下級;跟上級高冷體現了他的嚴謹執著,心地單純隻為工作,讓領導一眼就看得出來他是活好不粘人的典範。所以,劉縱到警隊快一年了,和李四百並沒處到能隨便開玩笑的程度,關鍵李四百是出了名的愛幽默卻沒有幽默感,當他開玩笑時,尷尬這種難以名狀的東西,甚至觸手可及。隻有實在想拍副隊長馬屁的人才會配合地笑出動靜,劉縱上次努著笑了一回,因為沒笑到點上,不但暴露了他拍馬屁的意圖,還凸顯了李四百不幽默的事實,反倒是劉縱的道歉讓大夥樂不可支,笑得都停不來。因為這一幕內容簡單,畫麵生動,誰聽誰笑百試不爽,所以這成了段子,越傳越廣,那時候大家見到劉縱和李四百就想笑,特別是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劉縱沒拍好馬屁,還連累了李四百。劉縱在那段時間很難麵對李四百。李四百又不能對劉縱怎麼樣,畢竟他是好意。於是,他知道他要拍自己馬屁,他知道他知道他要拍他的馬屁,這層難以名狀的隔膜始終沒有捅破,倆人的關係也始終沒能更近一步。但李四百是一個有嘉獎的老刑警,三十五歲就當了副隊長,他對他能力的崇拜,是讓劉縱拍馬屁的原罪。所以劉縱推測,李四百說的“哎?”,信息量極大,是他有感而發機械做出的判斷,沒上電梯的那個人有嫌疑,但現在來不及通過語言跟李四百確認了,而且說出來,就顯不出劉縱的才華了,要是她是嫌疑人,他追上嫌疑人,沒準還沒到案發現場,案子就破了。這樣的話,劉縱通過拚搏,得到認可,也許就解開了跟李四百之間說不清楚的隔閡,從而得到他作為一個新人所極需的歸屬感。從這個自然段開頭到這裏,一秒鍾剛過一點,電梯門開的一瞬,劉縱從門縫竄了出去,他衝進步梯間,步梯間的走廊裏傳來他蹦下樓梯的回響,一層樓,兩聲響。
電梯裏,李四百看著玻璃牆體上的一個手印,他拽過門旁的垃圾桶擋住電梯門,然後半蹲在手印的斜下方,迎著光去看這個手印。逆光下的手印很清楚,五根手指頭上的指紋完完整整,清晰可見。
案發現場在樓頂,因為高,所以風很大。法醫和協助技術科的工作人員正對屍體及現場進行勘察采證。李四百站在護欄前審視著眼前的景物,到處是塞滿汽車的立交橋,堆滿電動車的人行道,攔住一波波行人的紅綠燈和鑲滿玻璃的高樓大廈,麵前浮躁沸騰的世界和身後蓋著白布永無聲息的屍體,形成了動與靜的反差,隔在中間的李四百感覺自己成了生死的界限。
李四百繞著樓頂護欄巡視著現場,思索著死者和環境之間可能產生的關聯。這時候,灰頭土臉的劉縱悄無聲息地來到李四百身邊,李四百掃了眼先前高大威猛,英俊昂揚,現在因為體力透支,抬著一隻手跟半身不遂似的哆哆嗦嗦的劉縱。
李四百等著劉縱說話,但是他連說話的勁都沒有了,有棱有角的臉像廢墟一樣坍塌得亂七八糟,好像累的連五官都控製不了。他敞著懷,汗水從鼻梁順著鼻尖淌到嘴唇流進半張的嘴裏,顧不上舔也不知道鹹。頭發也跟剛洗過一樣,分頭從左右變成了上下,他皺著眉頭使勁換氣加上執拗地非要把因為缺氧而渙散的眼神凝聚起來的樣子,像是剛才那場追逐,耗盡的不止是體能,還有智能。
李四百扶劉縱坐一邊,然後蹲到屍體跟前,戴上法醫遞過來的手套掀開白布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