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見(上)(1 / 2)

傍晚時分,窗外的暴雨肆虐,雨幕,水汽,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暮色裏烏雲翻滾,隻有昏暗,昏暗,昏暗的,天色,黑夜即將降臨,似乎一切都將被吞沒在黑暗裏。壓抑,烏雲如同低吼的巨獸,挪動著龐大的身軀,一道道紅色的閃電突然刺破這昏暗的光景,又歸於沉寂,像是天空,又像是那頭巨獸身上的裂痕;冗長的悶雷,轟鳴的炸雷,是痛苦的喘息,是憤怒的嘶吼。末世般的繪圖裏,滾滾的雷聲在不甘地掙紮著,似乎世間的其它響動都在雨幕裏消失了。風,呼嘯而過,沉悶地拍打著玻璃窗,木製的窗框響起激烈的碰撞聲,似乎下一秒,那塊脆弱的玻璃,就會和此刻的圖景一起破碎。

雨,一夜未停,天邊漸白時,雨勢稍歇。七月,清晨卻還帶著些許寒意,街上行人稀疏,早餐店早早開門營業,蒸籠冒著熱氣在晨風裏散去,熱包子的香味也漸漸飄遠,幾個行色匆匆的路人撐傘走過,車輛破開路麵的積水疾馳而去。似乎,一切如常,昨晚,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雨夜。

沒有人注意,也沒有人在意,隨著昨夜某一刻驚雷乍起,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有人走了,有人來了,有某樣東西落在了某個目光所不能及的角落,這細微的變化不會引起任何人的重視,如同一顆石子沉入大海,隻泛起一絲漣漪,隨後了無痕跡。

程心套著一件外衣,撐著傘,拉著行李箱走進一家早餐店,放好雨傘行李,就近坐下來要了一籠包子一碗粥。等待間隙,程心給鍾默打了一個電話,但並沒有打通,隻當是他那邊信號不好或是手機沒在身邊,沒太在意,轉而望向門外的瀟瀟細雨,思緒飛回到過去。

在程心的記憶裏,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從記事起見到的就是孤兒院高高的圍牆,小夥伴們無憂無慮的笑臉,還有郭老師慈祥的目光,私下裏小夥伴們都叫她郭媽媽的。那時候的他們,都是有超能力的,不管他們在孤兒院的哪個角落睡著,醒來都會在自己的床鋪上,還能看到郭媽媽忙碌的身影。他第一次見到鍾默是在小升初的假期,為了賺錢去打暑假工,遇到了同樣在打工的鍾默。鍾默真的人如其名,很少說話,多數時間裏都是程心在替鍾默說話,而小孩子的友誼來的就是這麼簡單,質樸。後來程心住校了,離開了孤兒院,那天,郭媽媽抱著他哭了好久好久,他不知道怎麼安慰郭媽媽,隻能呆呆地站著,最後他哽咽了,用大大的眸子看著郭媽媽,“郭媽媽,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他沒有叫郭老師,郭媽媽又一次情緒失控,把他攬在懷裏抽泣,他至今記得分別時郭媽媽哭紅的眼睛。

初中時他就想攢錢,長大後去找父母,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想去尋找素未謀麵的父母,或許隻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吧。初中很快過去,高中時因為成績優異靠著獎學金也能勉強過活,隻是高中結束的那個暑假,他再見到鍾默時,鍾默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麵前的鍾默失魂落魄,毫無生氣,雙眼沒有一絲神采,這副樣子嚇壞了程心,急忙問他發生了什麼事,鍾默終於還是崩不住了,撲在他懷裏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喊著“我爺爺奶奶走了!我爺爺奶奶走了啊!”很難想象一個正值青春期自尊要強的男孩撲在另一個男孩懷裏,那麼無助,那麼脆弱,哭得聲嘶力竭,泗涕橫流,也是那一刻,他才真正聽鍾默說起自己的故事:鍾默三歲時,母親與父親離婚,拋下他們遠嫁他鄉,他的父親經受不住打擊整日酗酒,不務正業,直到某天他的混蛋父親突然消失,說是去打工,卻再也沒了消息,鍾默也就再也沒見過他那混蛋父親。有人說他父親在外麵又找了女人不要他了,也有人說他父親犯了事坐牢了,甚至有人說他父親死在外麵了,總之,從那以後,他的父親在他生命裏消失了。他從小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他的爺爺奶奶靠著那幾畝稻田勉強供他讀書。為了減輕爺爺奶奶的壓力,他從小就開始幫著幹些農活,一有時間就出去找門路賺錢,無論多苦多累,他也隻能咬牙堅持,因為他沒有抱怨的資格,命運或許不公,但他別無選擇。他在高級餐廳端茶遞水,看著那些光鮮亮麗的公子小姐言笑晏晏,鍾默卻隻能默默收拾著杯盤狼藉,吃著剩下的殘羹冷炙;在深夜酒吧裏像個跳梁小醜滑稽可笑,看著那些癡男怨女燈紅酒綠縱欲狂歡,自己卻隻能等喧囂散去拖著疲憊的身體躺在板床上沉沉睡去。可這些都是他能忍受的,他也早已習慣,真正讓他難以忍受的是,當他把自己的尊嚴踩到腳底任勞任怨拚盡全力掙了幾個雞零狗碎,回到家時,卻要麵對年過七旬身形佝僂頭發花白的爺爺奶奶為了幾畝地的收成頂著烈日下田辛勞,看著他們幹一陣歇一陣,汗流浹背氣喘籲籲卻不肯放下手中的鋤頭念叨著“能自己幹可別花錢去買農藥了”時,那種深深的愧疚、無力、心痛和迷茫的感覺,總讓他在深夜裏躲在被子裏無聲地啜泣。這一刻的程心好像想起了什麼,他第一次去鍾默家做客,那是一個夏日炎炎的中午,烈日無情地炙烤著大地,兩位慈祥溫和的老人滿臉笑容迎他進屋,嘴裏念叨著“我們家默默從小就沒什麼朋友,今天能有個朋友來看他我們老兩口別提多開心了”,語氣裏全是滿滿的歡心和質樸的真誠。屋子裏略微雜亂,年紀大了的老兩口照顧田地已是力有不逮,家裏物件寥寥可數也沒心思收拾,有客人來了才拿起抹布費力地擦拭著沾滿油漬的方桌。老爺爺示意老伴打開布滿灰塵的風扇,老奶奶眼中閃過一瞬的遲疑還是咬牙打開了開關,風扇吱呀吱呀地轉著,一如眼前的兩人一般老邁。當程心去上廁所時,他看到的是,在那間極其簡陋的小茅屋裏,幾乎沒有任何現代材料的痕跡,挖出的一個深坑就是糞池,兩塊木板支撐就是落腳點,裸露的牆麵是紅磚和黃土,在磚土上還掛著枯黃色玉米葉的碎屑,石棉網的屋頂破了一個洞,陽光照進來空氣中的微塵粒粒可見,池中的廢氣在這狹小的空間裏熏得睜不開眼睛,唯一體現現代科技的物件大概就是那已經生鏽了的水龍頭了,水流之細幾近水滴。鍾默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的啊,他那麼努力,刻苦用功,終於考上了大學,當他以為生活將會好起來的時候,相依為命竭盡所有把他養大的爺爺奶奶卻走了,他們辛苦了一輩子,在生活剛有點盼頭的時候離開了。鍾默哽咽著說,他後來聽鄰居說,爺爺奶奶早就操勞過度,時日無多了,隻是沒有親眼看到他們家默默上大學,一直強撐著,後來鍾默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了,老兩口的最後一口氣,鬆了……他們最後給鍾默留了一筆錢,存在了銀行卡裏。說到這時,鍾默突然如同發瘋的猛獸,狠狠將那張卡摔在地上“我要你有什麼用啊?有什麼用啊?你能換回我爺爺奶奶嗎?你還我爺爺奶奶!”程心馬上拉住他,“這是你爺爺奶奶最後留給你的東西了,他們要是看到你……”鍾默嗚咽著,身體像被抽空了力量,重重跪了下去撿起那張卡,雙手把它抱在心口,垂頭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