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小乙也不清楚究竟是誰在那一晚將他抱出了那個家,又是誰在仇視的目光裏將他養大,隻知道當他記事起,自己就跟在邊軍郕王的隊伍裏,沒有名字,沒有登記在冊,隻是跟在一幫粗野的軍士後麵長大。還很小的時候,他成日被丟在軍馬處,負責照料軍馬的征夫裏有一位老漢,姓羅,因為每天伺候馬匹,軍士開玩笑叫他“老騾子”。
“老騾子”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軍馬處他的年齡最長,但要說尊重,光看這個名字就知道對他而言根本談不上。但是據說邊軍存在有多久,老騾子就在軍馬處有多久,這樣的人不說威望,就是那些千總,偏將都熟識他,所以可能也正因為如此,老騾子照看了不受待見的楚小乙才不會被任何人針對。
老騾子總說自己年紀大了,吃不了多少口糧,剩下的幹糧就留給了楚小乙,年幼的楚小乙常常被軍士欺負,總是老騾子擋在身前攔下。
“娃是娃,爹是爹,別欺負沒人疼的孩子!”老人的怒氣往往並沒多少威懾力,卻總能讓那些愣頭青的年輕人停下手。夜裏睡下,老騾子也總睡在通鋪的最裏邊,留下半人寬的位置環住楚小乙。當然偶爾有人半欺負半逗笑,撿起土坷垃投過老騾子丟在楚小乙身上,每當這時,老騾子會以一個老人平時沒有的迅捷坐起來,掄起煙袋杆,煙鍋子砸在始作俑者的手背上,往往一聲痛罵。
“你個老不死的,痛死我了!”
老人心善但不影響手黑,回罵“滾滾滾,閑著沒事幹給我出去把草料鍘了去!要是不願意給我躺下睡覺!”
“老不死帶個小叛徒!”夜色裏是不甘心被一個老頭壓製的回嘴,但是罵完誰都沒有再說話。
老騾子一手枕在頭下,一隻手環住楚小乙的腰拍著他的背,嘴巴裏是聽不清楚曲調的哼聲,老人五音不全,但是總愛唱著一首不知道什麼時候傳下來的邊塞曲子,每個夜晚這首曲子就被老人哼成不太一致的催眠曲,楚小乙就在怪異但是聽著讓人很心安的曲調裏沉沉睡去。
楚小乙為什麼叫楚小乙?這也是來自軍士們的惡意,楚小乙還很小的時候更多被喊成“小叛徒”,軍營裏的一隻老狗突然生下兩隻小狗,不知是誰調侃小乙和這兩隻小狗是兄弟,還很有心地排了序號,小甲、小乙、小丙。至於這個姓自然是跟了國姓,那人還說,小乙的爹叛了國,小乙在大楚就不配為人,就該當狗贖罪,就這麼著,楚小乙就被冠上了這麼個名字。
除了老騾子,對小乙上心的還有一位——斥候營統領索彪。他對小乙的態度很複雜,索彪剛調任斥候營統領的時候小乙已經在軍營裏了,索彪對一個罪人的孩子也是嗤之以鼻的,身為軍人,他痛恨叛徒,但是同樣從小在軍營裏長大,每當他看到小乙跟在老騾子身後跑前跑後地幫倒忙,分食一小塊幹糧的時候,他又不由想到自己的童年。就這樣,這個憨直的漢子經過了很久,也鬧不清楚自己對這個孩子該有的態度,隻是每次回營看到他就會問上身邊人“這小子還沒死啊?”當然這樣的問詢他沒有期待得到任何回應,每當老騾子糧食不濟的時候,索彪又會漫不經心地丟給他一袋幹糧或者其他吃食,明麵上是關心老騾子,隻有他和老騾子心裏清楚,他是在心疼小乙。
“你梭子叔疼你呀!”老騾子臉上都是笑紋,塞給蹲在地上的小乙一塊餅,小乙看向有點不自然站在一邊拍打馬背的索彪,此時的索彪生怕和小乙對視上,輕輕咳著就要回身走遠。
小孩子總是熱情的,尤其看慣了冷臉的小乙,他從老騾子口中知道了索彪的心意,心裏很親近這個大個子的勇武叔叔,口齒還不太清楚的小乙私下總把索彪喊成“梭鏢”,老騾子卻覺得莫名相配,就稱索彪是小乙的梭子叔。
小乙也是伶俐,站起來就想追上去,在索彪身後高喊“謝謝梭子叔!謝謝梭子叔”
但是背身向他的索彪卻像被雷擊中一樣,急回身向籲停戰馬一樣“籲~籲~”了兩聲叫停追上來的小乙,他也怕被人聽見,相對於別人知道他照顧叛徒的兒子,這個漢子內心更怕或者說更羞的是被人發現自己的柔軟。
而索彪這麼大的反應使得小乙一下頓了下來,在孩子的眼裏,這種拒絕是有點厭惡的意味的。索彪沒有那麼細膩,看著怔在原地的小乙,慌忙站定,繼續轉身走遠。
倒是老騾子,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切,嘬了一口煙袋,眯著眼睛舒坦地吐出一口氣,喚回小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