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是相花,相對於君花牡丹,她是一花之下,萬花之上。荔枝是相果,也是除了龍眼,就數她大。如此巴根草在我鄉下也是相草,到不是他有芍藥好看或者荔枝的豐富高貴,而是他在數量上僅次於茅草,雖不能平分天下,但能與茅草抗衡的非他莫屬。他是懂《易》的草,懂得去“屯”,始終堅守著自己的領地,寸土不讓,成片的生長,往往一條田埂上全是巴根,甚至整塊地麵都是他的家園,青青的,茸茸的,伏在地上,像是縮在被子裏,光是把頭伸出來。半寸長的葉片密密的鋪展著,地毯一般,赤腳走在上麵溫暖而軟和,親切能容,這樣的草,好象自古以來天下都是他們的,沒有時光的痕跡,如同扛著犁拉著耙的農人,一眼望去,三皇五帝都有他,沒有朝代間隔,可以生在一切時代中。
巴根有兩種,一種是蜈蚣巴根,藤蔓扁平,小辮子似的,長相俊俏,但數量較少。另一種就是大眾巴根,藤蔓細長,節節生根,蔓莖光滑,銅絲一般,春夏淡綠色,入秋變紫,直至老黃,葉片細而短,僅僅遮住莖而已。根係發達,要用鋤子連土鋤起來。七八月間,長長的暑天,稻米稼禾都接近成熟,草也老了,趁還沒有大忙,先砍回來,收割也方便。早上起來,拿了鐮刀跟著我姐下田,睡眼朦朧的,等我到了,她差不多已鋤了一大片,用鋤子撈在一堆。新翻開的泥土有一種剛剛蘇醒的濕潤的氣息,地氣裏有露氣,如花苞微坼,睡意暖香,非常之鮮潔。拿一塊在手裏,舉起刀把邊打邊抖,幾下就幹淨了,厚厚軟軟的,迎著太陽,疏疏的經絡透著亮光,一點一點都是小女子的喜悅。
中午的時候,太陽大大地照下來,翻開的土彌漫著濡濡的熱曬氣,隨著刀把揚起來的細土沾在手背的汗上,結成塊,悶悶的難受。鋤口切進草根的“嚓嚓”聲依然幹淨利落,像是剛剛開始。這鋤子是春天新打的,風快,有不可阻擋的力量。我見過他從爐膛通紅的拿出來,在鐵砧子上鍛打,火星四濺,過後就變成了鐵青色,這種顏色老是被形容成人的怒容,有失公平,其實鐵青是很深蘊的色彩,人的臉是無論如何達不到這個境界的,差之毫厘,謬以千裏,皮肉之色萬不能有鐵的質感與純粹。這把鋤子經過一春一夏的磨礪已不再鐵青,鋤口明亮且齊整,老遠就能聽見他吃土的聲音,被鋤起的巴根好象並無怨色,反到有一份欣賞的喜悅,隻有英雄才能懂得英雄,為敵,也可以是知己。
我姐對我的打草速度多有不滿,每每鋤上一大截,就三步兩步走回來,賭氣似的一通猛打,我戧在那裏很尷,有時候也眼淚汪汪的,其實心裏一點不難過,一來習慣了,二來她這樣兩次一打,基本上就結束了。她是江南女子的小巧玲瓏,卻任何事不輸給人,我父親疼愛地說她小腳小手的,這小腳小手有著無窮的靈動性,輕快敏捷,像這早晨露水裏山川草木的爽氣,具山河初開的清新和大氣,不可以學得來。
巴根是一種本色的草,有庶民的平淡無奇,但也有著庶民的無畏,這無畏裏自有一種人世的大信,波瀾壯闊,撐起一朝又一朝的皇宮大殿,萬裏江山,亂世裏也能出得來慷慨赴死的民族英雄。他是最現實的世上人家,作為個體,他是不占麵積的點,膽小而卑微,作為整體,他就是汪洋大海,古往今來,沉沒多少樓台繁華,沒有一個王者願意失信於民,沒有一個舵手敢於失卻於水,所謂沒有比馬尾尖梢更大,沒有比天地更小是也。巴根就有這樣的民性,雖沒有大風起兮雲飛揚的氣勢,照樣有山川日月氣象,廣博宏大,無所不容,可以一屁股坐下來,也可以仰麵朝天地躺上去,他都不會拒絕,這樣一種敦厚的德性是與天地相通的,與其麵對,隻覺得做個平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今天的日子,也十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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