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5章 清晨的朧町(1 / 3)

清晨的朧町

(朝の朧町)

1

在寒冬的黎明時分,我作了個夢。

我坐在森林裏的礦車上,往美奧過去。

鐵路兩旁長滿了山白竹,樹皮的甘甜氣味盈滿四周,鳥囀鶯啼隨處可聞。

隻有我一人搭乘的礦車在林中緩緩行進。

哢噠哢噠。

我站在最前頭的貨車上欣賞景致。

就在那一刻,一朵橘色鮮花的妖豔光彩吸引了我的目光,但它一下子就遠去了。

以前曾在某本小說上看過一幕場景:一名從火車車窗探頭的年輕乘客,看見開在鐵路旁的一朵白花,白花對著年輕人投下的視線鬧別扭,說:「反正你馬上就會忘了我。」作者的名字和主要的故事大綱我都已不記得了,唯獨這部分重新浮現腦中,不禁令我莞爾。

橘色的花化為一個小點,消失了。我的視線回歸前方。

路旁的花果然像小說寫的一樣。

不久後,連「自己曾經忘記這件事」的記憶也會被我遺忘。

礦車正在爬坡。前方不時會出現一團迷霧,讓視野中的一切化為一片白茫。

腦袋也隨之變得空白。

感覺像在冒險,也像在散步,很不可思議。

早在很久以前,我便已闖入一個童話般的世界。

夏天緩慢輕柔地消失。

一個快滿五歲的小女孩——佐藤愛,鑽過一旁的棉被進到我被窩裏,這股溫暖是我永遠的至寶。外頭仍籠罩在黎明前的幽暗下。

如此寧靜,難道是因為下雪?

我靜靜躺在被窩裏,想著剛才作的夢。

媽媽.你來自什麼地方?

數天前,女兒向我如此詢問時,我回答她自己來自原野。

一切都模糊不清。

七年前,我從原野搭乘礦車,踏上美奧的土地。我確實是——不,搞不好我睡一覺醒來後,答案又會變得不一樣。

2

遠處傳來春日慶典的鼓聲,

「春天來了呐。」長船先生在外廊上說。

我一麵切蔥,一麵問他:「你從那裏看得到慶典嗎?」今晚吃的是鍋燒烏龍麵。

「隻看得到遠方的燈籠。」

「待會兒要去嗎?」

「太麻煩,還是算了。」

庭園裏的殘雪消融,梅開枝頭。

春天確實來了。

和長船先生一起生活至今,度過幾個春天了呢?掐指算算,已是第四個春天了。不知不覺過了這麼久呀。

眼前這個男人和我沒任何關係。

想到我竟然在一個和自己沒任何關係的人家中自住了四年,就覺得有些心虛。

當初在東京當粉領族時,一定沒想到如今自己會是這番境遇。

長船先生已年近半百,但感覺不像是個五十歲的男人。長船先生就是長船先生。他總是閑適自得,看起來並沒有對人生感到疲憊,也不會在乎一些枝微末節的小事。

長船先生因為十年前一起交通意外,右手不太能使力。

我照顧他生活起居,替他做飯,打掃屋子。他沒雇用我當女傭,是我自己住在這裏不走的。做家事像是為了報答他收留我。

長船先生的妹妹真知子小姐很討厭我,雖然她嘴巴上沒說出來。也許她當我是從東京流浪過來、小腿受傷的野貓,在心地善良的哥哥家賴著不走。真知子小姐的住處與長船先生家隔了一個市鎮,不時會來看她哥哥。

如果她責怪我是個厚臉皮的女人,我確實無話可說。隻要我付長船先生房租,就不會這麼尷尬了,但長船先生一直堅持不肯收。

我一直打算找時間離開這裏,但始終找不到機會,結果一住就是四年。

長船先生的家住起來相當舒服。

我並不喜歡和人同住,但長船先生例外。

他的屋子位於林中的高地,俯瞰底下連綿的水田。夏天可以欣賞微風吹過稻田,稻穗隨風搖曳的景致。

田園前方是箕影山,標高九百公尺,山中草木蓊鬱。長船先生的父母早在多年前便已過世,老家也不在美奧了。

長船先生口中的美奧無比迷人。

甚至會讓人懷疑「美奧」這名字原本的含意,是否為「美麗的記憶⑩」。

就舉那個後院的故事來說吧。

在長船先生小時候居住的老家後院裏,他的祖母和母親栽種了各種植物。有玫瑰、菊花、番茄、洋蔥、馬鈴薯、香草。

——家庭菜園嗎?

——沒錯。那裏土地很肥沃,不管種什麼,幾乎都種得成,真教人懷念。偶爾也會有蜉蝣蜥蜴出現。

——蜉蝣蜥蜴?

蜉蝣蜥蜴聽說是一種身長約十公分,外形極為普通的蜥蜴,身上帶有綠紫兩種條紋。它隻在初夏時會出現在庭園的角落、紫薇樹下、薊花和石竹盛開的地方。

——隻有五月第一周到最後一周這段期間,那種蜥蜴才會出現。

蜉蝣蜥蜴具有其他蜥蜴所沒有的特質,那就是不管怎樣也抓不到它。

伸手抓向它什麼也抓不到。就算巧妙加以包圍、阻斷它的去路再加以捕捉,它還是會消失不見。

——就算用捕蟲網還是水桶罩住它,一樣隻是白費力氣。我父母一臉驚訝地對我說「不要去抓它」。因為它就像影子一樣,怎樣也抓不到,抓它隻是在浪費時間,而且蜉蝣蜥蜴隻能活在薊花和石竹開花的場所。

某個五月天,蜉蝣蜥蜴在後院蝥伏不動。

用盡辦法想捕捉蜉蝣蜥蜴的長船先生,挪動他身旁的一株薊花。他發現,蜉蝣蜥蜴身上的顏色愈來愈淡了。長船先生大吃一驚。他以鏟子慢慢鏟去泥土,在不傷及根部的情況下,試著搬動石竹。

結果蜉蝣蜥蜴消失了,看起來就像融進空氣中似的。

他急忙把花移回原位,但庭園角落這個狹小的區塊裏已不見蜉蝣蜥蜴的蹤影。在過去,它們消失是常有的事,但這次事件的隔天、隔年,都再也沒見過它們出現。

——花、土地,以及季節/三者微妙地形成一種容易瓦解的平衡關係,是我破壞了它們。是我搬動了花才害死它們的嗎?還是它們自己消失不見,遷往其他地方?我不知道。我後悔不已,暗自啜泣。父母還笑我「竟然為了小小的蜉蝣蜥蜴而哭哭啼啼」。蜉蝣蜥蜴或許特別愛棲息於存在感模糊不明的領域吧?不過仔細想想,當今存在於世上的事物,不也是處在多少帶點曖昧的平衡中嗎?許多事物都是這樣,隻要某個要素稍有偏差,或是加以更換,便會馬上消失。

他還告訴我許多事。他朋友的故事,以及他朋友的朋友的故事。例如到朋友家裏玩,發現朋友的住家一帶,圍牆內全部相通,宛如一座迷宮;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大群野豬,穿越鎮上,跑進山裏;一大清早,第一個抵達學校操場時,發現操場上形成一個像池子般的大水窪,一腳踩下去後,濺起的水花朝天空飛去。都是一些沒頭沒尾的玄奇故事。

我央求他講美奧的故事給我聽,然後把聽過的故事全寫在筆記本上。我想加以記錄。

我一個禮拜有三天會到托兒所當保母,夏天則會騎單車到鎮上的公立遊泳池遊泳。狸貓偶爾會出現在外廊邊,因此我會在那放餌食。

每個月總會有一、兩次到河邊釣魚。我和長船先生兩人將釣線垂入水潭中,靜待魚兒上鉤。

偶爾動手做做香腸和熏魚,偶爾醃醃梅子過著悠閑的生活,並持續記錄從長船先生那裏聽來的美奧傳說。美奧有許多神獸或是獸人傳說,感覺我就像編寫遠野物語的柳田國男先生一樣。

長船先生站在我背後,偷看我喂狸貓的模樣。

——以前鼴鼠還會飛到我老家的陽台上呢,不過隻有偶爾會來。

——你說的鼯鼠,是會滑翔的飛鼠對吧。

——沒錯,它會順著庭園的樹木飛來,我爬上屋頂看才發現這件事。庭園裏長了一株銀杏,不遠處有一株行道樹,是山毛櫸,那株山毛擇再過去一點則有一株枝葉繁茂的大櫸樹。

行道樹彼此保持相當的間隔,一路延續到雜樹林那頭。換言之,那隻鼯鼠是從它雜樹林裏的巢穴出發,一路沿著樹木和屋頂滑翔才來到我家的。

——它來做什麼?

——那得問它才知道了。可能是好奇心的驅使吧,也可能是來冒險的,就像人類會去登山一樣。我們替它取名為「小鼯」,每次它一出現,大家便開心不已,紛紛拿食物喂它,會拿花生、水果之類的東西。聽我父母說,它從我出生前便常來這裏玩。

長船先生不時會進入冥想狀態。他睜著雙眼,呼吸平靜,一動也不動。這時候就算叫喚他,他也不會應聲。如果有事,就要事先在紙上寫下備忘錄。例如寫下「我去買東西」、「冰箱裏有蛋糕」之類的。

此外,長船先生不時會失去蹤影。他會丟下一句「我出去逛一下」或是「我去看個朋友」,然後整整一、兩天沒回家。我望著他心想,這樣不就像鼯鼠出外冒險一樣嗎?

國道旁的藍色道路標誌板顯示這裏離美奧四十公裏,我還沒去過真正的美奧。

某個寒冷的午後,雷雨雲覆滿天空,豆大的雨滴濡濕整個市鎮。

坐在外廊藤椅上的長船先生從冥想中醒來,縮著身子。

「啊,你醒啦。冷嗎?」

當時我正在看書,向長船先生問話後,他搖著頭低語回應:

「野奴拉出現在我夢裏了。」

「野奴拉是什麼?」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你這樣問我,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呢。就是不好的東西,惡心的東西。」

應該是妖怪。

從前出現在美奧的東西,聽說會變身。

大家對它的描述常常都是各說各話,沒什麼交集。

那是我孩提時的事,大家在外麵玩耍聞到不明方向傳來的難聞臭味時,隻要有人說一聲「哇,有野奴拉,快逃啊」,大家便會拔腿就跑。

對了,以美奧的方言說肮髒、不舒服時,都會加上一句「奴拉」。比如說,「路上有個奴拉的野貓屍體」。當時我一直以為某個地方真有一種叫野奴拉的妖怪,全身滿是髒汙,躲在下水道或是陰濕的荒屋裏。

「牯是以什麼樣的全貌出現在你夢裏?」

「夢裏的事,我忘了。」長船先生苦笑道。「因為那是個無法說明的模糊夢境。」

我從冰箱取出蘋果,開始削皮。我突然改變話題,提到我老早以前便計劃的事。

「長船先生,下次一起去希臘玩吧?」

「希臘?」

這點錢我還付得起,我計劃兩人一起悠哉地玩上兩個星期。

「沒錯,去旅行。」

我去過希臘兩次。第一次是短期大學的畢業旅行,第二次是當粉領族時和朋友同行。雖然我隻知道雅典和愛琴海群島,但我對這個國家的風土民情多少還懂得一些。

「就算不去希臘也行。找個地方去旅行吧。」

「旅行是吧。」長船先生頷首。「那就下次一起去吧。」

我心裏想,他一定覺得很麻煩吧。我並非真那麼想去國外旅行,我隻是想:日後離開長船先生時,除了在他家白住這件事之外,若還能留下共有的特別回憶,應該是很棒的一件事。

那晚,我在筆記上寫下野奴拉的事。

《野奴拉》

很久以前棲息在美奧,一種一汙穢、模糊不明的妖怪。全身滿是髒汙。

3

「我哥說的故事是吧?」

前來探望的真知子小姐,一麵吃著大福,一麵側頭說道。

長船先生到醫院接受檢查,剛好不在家。我和真知子小姐等著長船先生回來,在客廳小聊了一會兒。

「當中有一半是騙人的吧。沒錯,我老家的確有一座後院,祖母曾在後院栽種花草,但肥料好臭。有蜉蝣蜥蜴這種東西嗎?我哥他從小就有愛幻想的毛病。」

「是這樣嗎?」

「沒錯。他告訴你組合屋的事了嗎?」

「沒有,什麼組合屋?」

「這麼說來,你是第一次聽說羅?」

以前我老家後院有間組合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種東西,但它就是杵在那兒。我們小時候,叔叔好像在那裏養過蠶,但後來不做那項工作後,它便成了空屋。

我哥就像早已等候多時似的,等它一空出來便開始使用裏頭的地板。

我哥他在那裏製作火車、立體模型之類的東西。

「立體模型?」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是有人會在微縮模型裏擺入塑膠模型拍照,或是讓電車在裏頭跑嗎?好像叫N軌吧?說到我哥的興趣,好像不是電車或塑膠模型,而是市鎮。」

「市鎮的微縮模型是吧?」

「沒錯。」

真知子小姐眉頭微蹙、低聲說話,仿佛這是很不好的嗜好。

「他說要建造一個理想的市鎮。他做了許多模型,整個地麵幾乎沒有立足之地。這裏是屋子、這裏是道路、這裏會有巴士通過,這裏是車站、森林。你覺得怎樣?」

「很厲害……」

「才不厲害呢,香奈枝小姐。不,應該說他要是真的認真做的話,那倒還好。我哥擺出的東西,是做立體模型用的草木、樂高積木、河灘上撿來的石頭、以黏著劑黏合木片做成的建築。全是別人看不懂的東西,隻有他自己樂在其中。」

他寡書,就像被什麼附身似的。一做再做,然後又重做。

也許是借此逃避現實吧,因為他在學校好像沒什麼朋友。

他總是得意揚揚地指著模型說,這裏是我家。

「好像很有意思。」

「是很可怕好不好,我都覺得丟臉死了,他當時都已經是國中生了還那樣。香奈枝小姐,你會這麼說是因為這些事與你無關。如果他是你親戚,你應該會感到很不耐煩才對。」

「最後他戒掉這個習慣了嗎?」

「可能是他當時快要參加高中入學考,我父母看不下去,幫他處理掉的吧。也可能是台風來的時候泡水,全毀了。」

真知子小姐這時突然轉移話題。

「對了,香奈枝小姐,你為什麼會在這裏?咦?剛才我也問過同樣的問題是嗎?啊,我真是有點癡呆了。你剛才回答說,你覺得美奧的故事很有趣,所以想把它們記錄下來,對吧?」

真知子小姐當然沒癡呆。她雖然一副聊得很開心的模樣,其實眼中不帶半點笑意。

「既然這樣,等你記錄完之後,就會離開羅?」

我一時想不到要說什麼。

「你不用回答沒關係,因為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來了之後,幫了我哥一個大忙,這樣很好。一來我不用再對他嘮叨,二來我也有個說話對象,開心多了。」

半晌過後,長船先生從醫院返家了。

「真是累人。啊,真知子,你來啦。」

「剛才我們在聊你的事呢。」

真知子小姐起身拿起皮包。

「真不好意思,你剛回來我就要走。」真知子小姐站起身。「我和人有約,得先走一步了。」

我送真知子小姐到玄關後,半開玩笑地對長船先生說:

「長船先生,聽說你以前喜歡打造市鎮啊?在你家後院的組合屋裏。」

長船先生笑著說,你也知道啦?

「應該是個很棒的市鎮吧?」我盤起雙臂。「你常告訴我的那些故事,該不會全是那個憑空想像的市鎮裏所發生的事吧?」

「才不是呢。」長船先生的眼神略顯遊移。

我歎了口氣。

「我還真想瞧瞧那個市鎮呢。」

隔了一會兒後,長船先生像在坦承什麼似的說話了。

「其實我有一座市鎮。」

「是嗎?」我隨口應道。我不太懂「有一座市鎮」這句話的意思。難道他在某個地方藏了之前在組合屋裏製作的那種市鎮模型?

「你要去那個市鎮看看嗎?」

「在夢中是吧?」

「不,是走路去。」

「有路可以通往腦中想像的市鎮?」我不清楚長船先生想表達的意思,莞爾一笑。「我想去看看。下次記得帶我去哦。」

「當然可以。我老早就想請你去了,從庭院去就行了。」

長船先生一臉認真地說。

「那就明天早上去吧。」

「好啊,記得叫醒我哦。」

當然了,起初我當它是句玩笑話,所以不經意地隨聲附和。

長船先生輕輕搖醒了我。

那是個寧靜的夜晚。四周悄然無聲,沒有蟲聲蛙鳴。

他悄聲對我說了一句「走吧」。

我迅速穿上衣服,拿起擺在衣櫃上的錢包。這樣就準備妥當了,連妝也沒化。

說來真不可思議,我心中甚至不感到一絲狐疑。

既然長船先生說走,就非得跟他走不可。

在春天的深夜,我們走在花田裏。

到處綻放的油菜花,返照著月光。

一切顯得如此模糊的夜晚。我看見自己有兩個影子,長船先生也有。

我們到了離家近的地方還是離家遠的地方呢?我們走了一公裏,還是五公裏?恍如置身夢中的我,迷迷糊糊分不清楚。

黎明將至的時刻來臨。

我看到林立的白楊樹中有一處平交道。

有一條鐵路,軌距很窄,是農業用的鐵路嗎?

柵欄高高抬起,上麵設有綠色燈號。

鐵路對麵的朝霧中,有幾座炊煙嫋嫋的屋舍。

「就是這裏。」長船先生說。

4

瓦片屋頂,呈現出優雅曲線的白牆:像迷宮般的石板路;也有老舊的木造房子。

雄偉的榆樹、銀杏,伸向道路的園藝樹木。

到處都立有弧光燈,散發出某種異國氛圍,也可說是繪本風格。

若以步行距離來看,這座在春天黎明時分出現的市鎮並非美奧。以我不清不楚的方向感來推算,這裏應該是箕影山的山腳一帶,但我一直都不知道在這種地方竟然有這樣的市鎮。

這裏空無一人。

天明時,空氣中盈滿亮光,市鎮到處熠熠生輝。

「這裏叫什麼?是觀光地嗎?」

古色古香的市鎮外觀,讓人懷疑這是刻意維護或是古跡複原才有的樣貌。

「這是我腦中的市鎮,也是你腦中的市鎮。你早晚會明白的。」

長船先生來到一座白色的民宅前,它就位在在一座有噴水池的廣場附近。這民宅沒有門牌,玄關前立著一株杜鵑花樹,上頭長滿姿態幻麗的紫花。

長船先生握住門把,打開門。似乎沒上鎖。

「長船先生,這是你的房子嗎?」

長船先生頷首。

「是別墅。」

門內有一條長廊,走廊和鞋櫃一塵不染,但感覺不到有人居住的跡象(例如擺放在土間⑾的鞋子之類的)。

「你就悠哉地在這裏待一會兒吧。今天太早起,有點困呢。我要小睡一會兒。」

長船先生以堆在紙門旁的坐墊當枕頭,躺下後馬上呼呼大睡。

我茫然地坐著。這裏像是客廳,但沒有電視。牆上掛著圖畫,畫裏的原野上,有一塊巨大的岩石,到處開滿橘色的花朵。

外頭傳來雲雀的鳴唱,窗外可見紫色的杜鵑花。

我決定留沉睡的長船先生獨自一人在屋內,自己到外頭散散步。

上午的清冷空氣讓人感覺舒暢。

我信步而行,欣賞眼前的建築和巷弄。

有間小小的糕餅店。

店門前有一個一百圓的扭蛋和玩一次三十圓的大型電玩機台。

我想起小時候家附近有這種糕餅店,我常和朋友一起光顧。那是我在東京的少女時代。我喜歡的點心叫什麼來著?對了,叫作「小芳魷魚」。

這間店沒有看板,隻有入口上方牆壁以油漆塗上的「倉田商店」四個大字。我沒走進店內,悄悄往內窺望。店內一片昏暗,應該是為了節省電費吧。隻要太陽還高掛天空,便絕不開燈。裏頭有個房間,我瞄到有位老太太在裏麵。

這和我小時候那家糕餅店簡直一模一樣,我不禁暗自莞爾,轉身離開。

我想起以前上學那條路。在我住的市鎮上,繞過街角糕餅店走沒幾步路的地方有家書店,再過去便是學校。

不過,這裏是不同的地方。不可能一樣,但我還是試著走走看。

結果真的出現了一家書店,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是一家人共同經營的小書店。我常站在店裏看漫畫,每次站著看太久,那名戴眼鏡的阿姨就會拿布撣子來趕人。

隔著玻璃往內望,有位戴眼鏡的阿姨坐在收銀台看書,一副清閑的模樣。

這樣的巧合是怎麼回事?我一麵走,一麵感到暈眩,發現前方有一所小學。

飄過天空的白雲將暗影投射在柵欄內空蕩蕩的操場上,單杠、爬竿、攀爬架的位置也全都一樣。

這世上有很相似的地形,以及看起來都一個樣的人……對了,校門應該會有標示校名的門牌,看過之後就真相大白了。

我沿著柵欄前進,想加以確認。

結果令人難以置信,校門上所寫的小學名稱,竟然就是二十年前我就讀的那所小學,連校門附近的一家什錦燒店也完整重現了。

就地理位置來說,那裏離此地應該有兩百公裏遠才對。

難道我超越了時空?現在是西元幾年?

我手抵額頭,想整理思緒。這時,前方走來一對身穿便服的年輕男女。

十幾歲的少年和少女。

這兩人都很眼熟。

男孩叫要兵衛,女孩叫沙知,是我高中時代的同學。我已不記得他們的真名了。要兵衛的真名好像叫洋介還是洋一……沙知好像叫沙也佳吧?

我與他們兩人隻有淺交。

我高一時與要兵衛同班,黃金周⑿結束時,他曾向我告白。

當時十六歲的我,以一句「抱歉」拒絕了他的追求。

我人生中第一個被我「甩掉」的男人就是要兵衛。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也不常和他說話。要我突然和一位認識不深的男孩交往,我實在辦不到。

要兵衛被我甩掉一個禮拜後,便開始和沙知交往。

在往後的高中生活裏,要兵衛不再與我有任何接觸。就算我在附近,他也會像拍外景的藝人無視圍觀的人群、展現專業演技那樣,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仿佛從未向我告白過似的。我和沙知分屬不同的交友圈,所以幾乎沒和她說過話。

從學校到車站這段上學的路途,我和他們兩人同路。所以我多次走在他們兩人身後,看他們卿卿我我。

沙知總是朗聲大笑,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就像初夏的白粉蝶。

他們有時做便當,有時互借錄音帶,有時和談得來的同學辦家庭派對,有時一起去參加爵士之類的音樂會或煙火大會,看起來真的很快樂。要兵衛和沙知在學校頗受歡迎,有不少朋友。

是是是,祝你們幸福。隨你們高興總可以了吧?

我打從心底認為他們與我無關,對他們的事漠不關心。隻要是他們的事,我既不想聽,也不想知道。是我甩了他,而不是被他甩了,怎麼可能會是我受傷。

但那種莫名的不悅感不斷累積,每次看到他們兩人,我就心裏很不是滋味。為了不想和他們同路,我甚至刻意改道而行。

那件事離現在已經有十五年了。

現在朝我走來的,確實是十五年前的要兵衛與沙知。如果隻是長得像其中一人,那還有可能,但絕不可能兩個人都長得一模一樣。

他們不斷朝我走近。

別開玩笑了,我可不想讓他們看到現在的我。

但他們就像當時一樣,視線完全沒在我身上稍作停留,就從我身旁走過了。

我在原地呆立了半晌。

我懷抱著一股想哭的衝動,慢慢轉頭。

眼前隻有一條悄靜的道路,上頭有山茶花留下的淡影。

我將視線轉回前方時,那所小學已消失無蹤了。

眼前是一條陌生的住宅街,闃靜無聲。一座靜得駭人的市鎮。

我感到背後有陣寒意。

將幾個不同的零件組合後,可能會出現看不見的另一種東西,拚圖就是這個道理。有時那是不具形體,像概念般的抽象物體,有時就像蜉蝣蜥蜴般曖昧不明。

隱隱約約,我開始了解這個市鎮了。

要兵衛和沙知,糕餅店、書店、小學,以及這座市鎮本身和蜉蝣蜥蜴是同類事物吧。我闖入一個猶如朦朧暗影的市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