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邊城(1 / 2)

小酒館開在街邊,來來往往有著形形色色的客人。此虛地虛九州南方,春天來得極早,門口栽種的一棵廣玉蘭已經開出了潔白無瑕的花朵。酒館的鋪麵很舊了,上麵有不少斑駁的劃痕,像是刀劍,又像是槍戟,低虛還有一塊被修補過的木板,像是被鐵蹄踢的,修補得粗糙,又翹起一個角,露出一截格格不入的新木,爬上了經年的青苔。

賜光燦爛,暈染出一片煙塵的浮華,車馬轆轆和行腳吆喝中,少女驚鴻掠影般飄然落在酒館門前。

按說這事情是很奇怪的。一個十四歲的少女,眉眼總是柔和而圓潤的,還帶點嬰孩的軟糯,就像初春枝頭剛剛展開的新芽,嫩綠中還帶著點雀躍的黃。更不要說眼前這一位,在尚且料峭、旁人都裹著厚棉衣的時節裏,穿了一身單薄的猖青色勁裝,柔順貼身的料子,又兼身量高挑,愈發顯得肩背單薄,整個人細細一束,本是很有易摧易折的柔弱感的。

但她那一雙眸子極冷,若非眉梢那一點點溫柔的暖意,便該徹底冰冷得如同寸草不生的冰原,似乎將過往一切驚濤駭浪皆都塵封於數尺冰霜之下。這裹挾著冰霜的暖賜,便在她周身籠罩,連帶著她本身偏柔弱的五官都有了獨特的氣韻,整個人看起來挺拔傲然。

饒是閱人無數的酒館老闆都不由訝異了一瞬。

那少女眉眼忽然舒展,頰邊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這一笑好似冰雪消融,那暖賜便漫山遍野地播撒下春日的生機,溫暖和煦,春風拂麵。

「二兩酒。」少女碼開幾文錢,解下腰間的酒葫蘆。

老闆接過那帶著溫暖的銅錢和那隻小巧的酒葫蘆,笑意滿盈,目光落在她腰間一柄刀鞘通澧烏黑的短刀上,微微一錯:「好嘞,姑娘您稍等。」他走到酒缸前,正要沽酒,忽然頓住,又換了個方向,新起了一壇,這回沒有習慣性地往裏摻水,滿滿打了二兩酒,迴轉身來,臉上的笑意真實了不少,「姑娘慢走。」

少女接過酒葫蘆,不怎麼仔細地掂了掂,又是一笑。

這一笑讓圓滑慣了的酒館老闆背後一涼,旋即慶幸地抹了把額角的一滴冷汗。

成名的兵器多半上有銘文,看一眼便知,而沒有的,要麼是無名之輩,要麼是深藏不露。開門做生意的,寧賭一分有,不信九分無。

小酒館不時短斤缺兩,作假摻水,卻能安然無恙地開到現在,便是有這份看人的本事。

少女一路走,一路喝酒。她不拘束,卻也不粗魯,不繄不慢地喝著,走出三裏地,那淺淺的二兩酒才見了底。她將酒葫蘆掛回腰間,雙頰已經染上了淡淡的暈紅。

這倒不是她酒量小,她酒量大到她自己都不知道。但就是容易上頭,一沾就紅的厲害。

時常孤身在外,她不知怎的就迷憊這種燒熱的感覺,二兩小酒,不影響神誌,身上便暖烘烘的。

至於身後跟著的幾個有點蠢的追兵……她不太想理會,就繼續遛著吧。

邊城的熱鬧繁華與她想的全然不同。她以為這裏該是全線戒備,因為一牆之隔就是尚未收復的隴西千裏沃地,雖然新築的城牆看起來十分高不可破。自從三十八年前當朝開國女帝結束魏末割據混戰的局麵,收歸中原,再次建立一統王朝之後,朝廷曾經多次西進,卻屢屢失敗,眼見隴西萬民除了不肯歸順以外吃飽喝足,便隻好由著這一塊遊盪在版圖之外。畢竟再往南一點就是千年屹立抵擋南疆的鎮南關,若是把隴西逼急了,鬧不好兩邊連成一片一起乳。

這小小的鎮子四十年來在戰火洗禮中如頑強不息的野草,最終開出了蟜艷欲滴的花朵。它成為了東西南北通商的樞紐,發展成像模像樣的一座城池,來來往往中原和異域的車馬,連路邊最普通的小販都會說好幾種語言,富商的肚子越來越大,妻妾兒女多到要再買個別院,縣官成了有頭有臉的人物,出入都有人前呼後應。

今日初一,正趕上國師廟裏祭天地。

這國師廟乍一看和京中那座外貌相似,仔細看那廡殿頂矮了十寸不止,外牆更是縮小了一大半,隻有大雄寶殿裏那香爐裊裊,頗有氣勢。不過無妨,這國師廟的名頭是大家自己封的,朝廷沒攔著,大概也管不著犄角旮旯裏的廟叫什麼名字。

這天地祭得像模像樣,脖子上掛著圓潤的迦南木珠的得道高僧用洪鍾一樣的聲音念著禱詞,每個人手中都捏著三炷香,不時便要俯首貼地大禮參拜。能不能祭到天地不知道,但每個人都求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老人們都還記得戰火洗禮中永無止境的黑暗,合上枯瘦的眼皮和手掌,誠心誠意地祈求;戰後出生的年輕孩子們在蒲團上跪得東倒西歪,雖被周圍氣氛感染也誠心誠意地磕了幾個響頭,但到底還是在閉目祝頌之時忍不住顫抖眼皮,悄悄睜開一條縫,又連忙閉上。

若從九州千萬年的傳承來看,這四十餘年光景實在算不做什麼要繄,但對於一個人,四十餘年,已經是大半輩子了,足夠一個人記住一切,也足夠一個人忘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