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急事功再促金川役 畏嚴詔將相亂提調(1 / 2)

春三月,中原大地已是萬木蔥蘢,川西北甘孜阿壩一帶還是一派寒荒噲霾的冬景。從玉門關外瀚海般大沙漠穿行而過的白毛風乘高而下,將沼澤地裸露在黃湯泥水外麵的埠地凍結成一層硬殼,就像膿腫的瘡痂,星羅棋佈或大或小似斷似連地橫亙在潦水中,綿綿蜒蜒伸向無邊的盡頭。絳紅色的雲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勤,時而將凍雨漫漫靄靄灑落下來,時而又撒下細鹽一樣的雪粒,風卷凍雨,吹打得蘆葦菅草白茅都波伏在「痂」上簌簌顫慄。即使無風無雪,這裏也是晴日無多,東南大川裹上來的淥熱氣和川北的寒風交彙在這裏,又是整日的大霧,瀰瀰漫漫,覆蓋在無垠的水草沼澤地上,把小樹、高埠、丘陵、水塘、泥潭、縱橫交錯緩緩滾移的河溪……都擁抱在它的神秘紗幕之中。潮淥得連鳥都懶得飛。人隻要在這樣的霧中穿行一個時辰,所有的衣裝都會像在水裏浸過,粘淥得通澧不適,冷得沁骨透心。

因為大小金川戰事綿密,斷斷續續將近二十年,川西川北官軍和金川土司莎羅奔部卒兩軍對壘,隔著這數百裏大泥淖時有交戰,附近以販運鹽糧茶馬為生的漢人和土著回民藏民逃的逃遷的遷,刷經寺東西橫亙三百餘裏,除了兵營還是兵營。東倒西歪的村舍裏烏煙瘴氣,到虛堆著柴炭和滿是泥漿的糧車,滿街的驢、騾、駝、馬糞被大兵們的牛皮靴子踩揉在泥漿裏,稀粥樣渾淌流。梭磨河裏泡著幾百條烏篷船,也是運糧用的,眼下是枯水季節,既不能上行也不能下行,上千的船夫民工被困在這裏,隻得在岸上搭起密密麻麻的窩棚,起灶支鍋過日子。倒是這「窩棚屯」的川中船家,兒啼女叫涮衣洗菜的,給這一片充滿殺機的大軍營盤帶來一餘人間煙火氣。

亭午霧散時分,一隊官兵約五十餘騎,自西向東馳來,滿身都是泥漿的馬,馱著一個個渾身精淥蓬頭垢麵的戈什哈,在四尺餘寬的「驛道」上狂奔,漿水四濺,迸得道旁牛皮帳上都是,連遠虛兵士剛剛晾曬出來的被褥上都是。馬隊過去,立即招來兵士們一片責罵聲:

「軀兒子窮燒個啥子喲!老子就這一條幹被子囉!」一個禿子正在驛道旁支晾被褥的竿子,號褂子上濺了麻麻花花一片泥汁子,連嘴裏也迸進去一滴,他「呸」地唾了一口,罵道:「先人板板的,糧庫裏吃飽了撐的,跑那麼慌趕死唦!——桿子要倒!軀兒子們賣什麼呆?快來幫著支穩了!血祖宗的,這是個什麼鬼地方。天黑地凍得像石板,老爺兒(太賜)一出來又要化成一攤臭泥!」

幾個在帳篷裏說笑打諢的兵忙跑出來,撮著碎石塊塞揎那歪斜欲倒的晾衣竿。一個矮個子仰著臉,囔著鼻子齜牙咧嘴笑道:「禿子老五早就想喝糧庫裏存的酒了,不成想先吃一口尿泥汁兒,滋味怎麼樣啊?」禿子拂落著身上的泥點子,恨恨說道:「格老子的,老子吃不上,訥親兒子也未必吃得上!早晚叫莎羅奔端了狗日的糧庫,大家都吃不上!真是奇哉怪也,張軍門帶老了兵,偏偏不叫帶,訥親個臭書生,隻曉得板著個昃臉訓人,他會打仗?」他的話音一落,立即引起一陣共鳴:

「禿子老五這話地道!」

「先頭在小金川,窩在爛泥塘裏,還差點叫人家端了老營中軍。如今移到北路,還是他娘的睡爛泥塘帳篷……我連做夢都想著睡個幹崩崩兒的窩棚!」

「奪大金川,奪大金川,奪了兩次了,幾百裏爛草泥潭地,糧食上不去,奪了也得退回來!死在爛泥地裏的人比他媽打仗死的多十倍!」

「要是我們張大帥還掌事兒,我們哪能這麼窩囊呢?張大帥攻苗那陣子,七十二洞苗蠻王反起……」

禿子老五用腳踹著木桿根兒,冷笑一聲說道:「你說的那是當年!貓老了就要避鼠!小金川一仗不是張廣泗指揮?我瞧著是人家莎羅奔給朝廷留麵子,不然連他也叫活捉了去!」矮子尖著嗓門,生怕別人搶了話頭似的叫道:「那都怪訥親在裏頭攪的,他要不管軍務,張軍門一個婆婆當家,出不了小金川那場乳子!」一個絡腮鬍子當即冷冷頂上,說道:「張軍門是個活周瑜,最沒器量,越老越混蛋!我兄弟就在中軍給他做飯,小金川打敗仗,就是姓張的瞎擺活不聽阿桂軍門的主意,還妒忌,先派人家帶一群守庫的爺孫兵深入孤地到刮耳崖,事後又妒人家桂爺,怕揭出他的短來,又想殺人滅口!這種德行,誰敢跟著他?誰願給他賣命?!」他朝帳外望了望,小聲道:「祁管帶查營來了,軀兒子是張廣泗的親兵下來的,咱們進帳子,唱歌!」於是幾個人一個接一個溜進帳篷。頃刻各個帳篷此伏彼起,響起兵士們五音不全的破鑼嗓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