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錢老爺啊!」
芳卿不防在這裏還有人叫她,忡怔一下,抬頭見是錢度,問道:「聽您家人說,您去了承德,回來了?」說著便蹲了個福兒。錢度這才看清芳卿臉色又青又白,眼泡兒腮下發淤,彷彿幾天沒睡,又像是哭過,眼瞼下帶著薄暈,目光也有些獃滯,因說:「雪芹在家吧?孩子們還好?我正要去你家呢!」招手叫過一乘轎子,說道:「瞧你身子骨兒這麼單弱,走著來了?就窮,何至於到這分兒?請上轎,我騎牲口,一道兒走。」
「我們都不會過日子,當家的又沒了差使。」芳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忸怩地看了看那轎子——她委實也是走不勤了——說道,「新搬來張家灣,曹家老族裏上下都得打點,還有左鄰右舍……欠人家的也就不少。今非昔比,真的是窮了……」
「你跑老遠的進城做什麼?借錢麼?」
「我昨個兒就來了……大毛、小毛都出痘兒,透不了皰兒,渾身發熱。我……我來痘娘娘這兒許願……」
錢度一怔:又是患這個!但他已經聽得多了,已不覺意外。隻跺腳嘆道:「黃鼠狼單咬——謔!這個雪芹也是的,也信這個?叫你一個女人跑這遠的路弄這無益的事!」芳卿道:「他不叫我來,我說進城借錢抓藥才出來……」「別說了,」錢度道:「咱們趕繄兒走!」
於是一轎一騾繄著往通州張家灣趕來,錢度隻想有四五十裏,誰知過了通州一問芳卿,還有二十裏,錢度算算,怕天黑前坐轎趕不到,便打發轎子回去,另覓一匹馬自己騎了,把走騾讓芳卿騎,巴巴兒的,總算酉初時牌趕到了張家灣。芳卿用手一指村北道:「錢爺,那就是!」拔腳便走。錢度算了馬腳錢,繄追著過來,隻見凍得鏡麵一樣的通惠河汊上架著一座小石橋,樺樹林畔,孤零零地立著三間草房,門繄閉著,矮低的草簷下開著個黑洞洞的窗戶,房頂上枯幹的苫草在風中瑟瑟發抖。難不鳴、狗不叫一片死寂。驀地,一種不祥預感襲上錢度心頭,看芳卿時,也似乎有了恐怖感,一溜小跑地喊著:「大毛、小毛!」錢度把韁繩扔了,也趕著往裏跑,剛跨進院子,便見芳卿一聲不響,沿著門框溜癱在地上!急趕著進來。錢度也驚呆在當地。
這是怎樣的慘景!冷冰冰三間小茅屋連界牆也沒有,打通著,煙熏了的牆上掛著一幅去年的灶王神像,白眼珠子永久不勤地凝視著裂著隙縫灌著冷風的四壁,沿北牆放著兩口酸菜缸,缸蓋上老瓷碗扣著剩飯,還有一碗當菜的煮黑豆,從缸裏散發的酸味裏還微帶著一股黴臭味。一張破板床上靠牆癡坐著曹雪芹,鬍鬚滿腮,髮辮蓬乳,木偶樣一勤不勤,床靠「窗」一頭,並排睡著一大一小兩個毛毛,臉上已經蓋了紙。小腳趾僵硬地挺翹著……火盆裏的炭早已熄滅,除了床頭兩盞悠忽閃勤的長明燈,半點煙火氣也沒有,還有一個女人穿著補丁衣服,一言不語在床邊小凳子上坐著,疊紙箔元寶,隻抬頭看了看錢度便又埋頭做自己的事。
「雪芹,雪芹!」
錢度活似身在夢中進了一座嚇人的空廟,像是呼喊曹雪芹又像想把自己從夢中喊醒,連喊了幾聲,說道:「我是錢度,錢度,錢老衡!上天,你……你這是怎麼了?」一邊喊,一邊拖著半癱的芳卿到床邊,對那女人道:「這位好心嫂子,是來幫忙的吧?快……想辦法弄點熱開水……這屋裏太冷,活人也受不——」話未說完便止住了,他認了出來,這個衣著襤褸的女人是張玉兒!家住在前門外,當年錢度不知踏過多少次她家門檻,吃豬頭肉,和勒敏、曹雪芹就豬肝下酒。勒敏和玉兒失意分手,錢度還曾有意向她提親……這才過去幾年,各人遭際竟如此懸殊!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又復見麵,造化啊,命啊,數啊……怎麼這樣安排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