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六)(崔)

昏黃的燭光搖曳。

崔南軒看著淡黃的光線籠在傅雲英白淨皎潔的臉上, 想起那一個個夜晚, 她坐在燈下縫補衣裳, 或是編網巾,一把青絲梳一個小巧的垂髻, 簪幾枝金玉梅花, 淡施脂粉,戴一對丁香耳墜子。淺碧色對襟雲紗衫,白素絹細褶裙。天氣熱, 她不愛戴小髻,但其他婦人都要戴的, 她想偷懶,又不想壞了規矩, 就幹脆不出門, 在家裏可以隨意一些。

一針針,一線線,她做得很認真。

他讀書到很晚,不論什麼時候抬起頭,她都靜靜地坐在那裏陪他。

夏夜燥熱, 蚊蟲嗡鳴, 長廊底下燃了驅蚊的線香, 隔著繚繞在窗前的淡青色輕煙,她的身影看起來模糊而遙遠。

坐著做針線脖子酸疼,她偶爾會站起身,在屋子裏走一走, 捶捶腰,捏捏肩膀。

看到他隔著窗自己,朝他微微一笑,篩杯茶送到他房裏。

「表哥,吃茶。」

她一直叫他表哥,生氣或者想撒嬌的時候才叫相公,最後那幾天,看都不想看他,冷漠地直呼他的全名。

他一開始沒聽出來差別。

後來午夜夢回,想起迎娶她的那一天,她穿一身真紅大袖衫,坐在架子床前,抬起眼簾悄悄打量他,目光看似怯怯的,實則靈動而明亮。

「表哥。」

她輕輕喚他,臉頰暈紅,盛裝的新娘子,明媚嫋娜,即使是暮春時節枝頭怒放的嫵媚桃杏,也比不過她臉上那一抹含羞帶怯的輕笑。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一句話沒說,抬起她的下巴,低頭吻她。

她瑟縮了一下,雙手緊緊攥著帕子。

那時候她真的很害怕,他解開她裏衣係帶的時候,她渾身都在發抖。

他當時沒發現。

又或者說,他心裏其實明白,可他一點都不在意。

他們小時候曾在一起玩耍,但之後闊別多年未見,成親之前並未相處過,忽然就要做一對夫妻,她叫他表哥,帶了點俏皮和試探,隻是想和他拉近距離而已。

似乎「表哥」「表哥」這麼叫他,就不會那麼怕了。

他那時叫她什麼?

記不清了,可能他根本沒有叫她的名字。

從嫁給他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努力做一個好妻子,認真地敬他、愛他,雖然有時候很笨拙,但始終真摯赤誠。

他呢?

他冷眼看她一次次氣餒,又一次次打起精神繼續。

他用冷淡和無視逼迫她將嫁妝歸還魏家。

他想,她是他的妻子,就應該完完全全屬於他。

至於她快不快樂,他無暇多想。

後來他高中探花,做官,得到先帝的賞識,平步青雲。

不需要她做針線了,家裏多了丫鬟僕役,她依舊會點著燈等他。

有時候她偷偷從他書房找幾本書看,以為他不知道,用米湯糊的紙籤子塞在裏頭當記號,看完了再悄悄放回去。

卻不知他博覽群書,書房有哪些書,每一本書放在哪裏,心裏記得分明。

她動了哪裏,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看在眼裏,沒有說破,慢慢發現她看的書很雜,遊記、誌怪她都愛看,史書也看。

於是在書肆閑逛的時候,不自覺會買一些適合她看的書帶回家。第二天看到那幾本被她動過了,臉上沒什麼反應,心裏也沒有波瀾,再下一次去書肆的時候,卻會買更多。

她還看他寫的文章,每一篇都看,還偷偷收集,裝訂成冊。

甚至會像模像樣寫點評。

他並不以自己的才學為傲,即使是最年少輕狂時,也不會因為少年才子這個名頭飄飄然,在他看來,讀書隻不過是魚躍龍門、入朝為官的手段而已。

讀書就是為了做官、為了出人頭地,他一直明白這一點,清醒而理智。

但她愛看他的文章……還在評語中說他寫得好……

看到她偷偷藏起來的冊子的那一刻,他麵無表情,隨手把冊子放回去。

心裏卻像是被什麼給擊中了,力道很輕、很柔,以至於他沒有察覺。

看似沒有什麼改變。

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後,崔南軒才終於明白,那一瞬間鋪天蓋地而來、讓自己忍不住想微笑的感覺是什麼。

……

地牢裏靜謐無聲,燭淚順著燭臺慢慢往下淌,凝結成一道胭脂色瀑布。

崔南軒彎腰坐在蒲團上,凝望著傅雲英。

她眼眸低垂,似乎懶得理會他。

他低頭撫一撫袍袖。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可笑,給了他涼薄冷淡的天性,偏偏又要讓他遇到她。

那一段過去,如夢亦如幻。

她曾想愛他的,但他隻顧埋頭走自己的路,把她所有的包容和退讓都當做是理所當然。

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徹底失去她了。

一切,開始在結束之後。

沒有什麼後悔不後悔的,他隻管將來的事,不願去想以前。

可人總是有軟弱的時候,即使心冷如刀,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一絲柔情還是會時不時突然跳出來,提醒他失去的東西有多麼寶貴。

崔南軒閉一閉眼睛,旋即睜開,把帶來的攢盒往傅雲英麵前輕輕一推,打開蓋子,「你愛吃的。」

她眼簾微抬。

攢盒裏琳琅滿目,一槅柳葉糖,一槅金華酥餅,一槅香茶桂花餅,一槅水晶蟹肉饅頭,一槅蒸魚餃,一槅涼拌煨筍,並一盅桂花米酒。

鹹甜都有,確實是她愛吃的。

她笑了笑,覺得眼前這場景有些滑稽。

自己不日就要處斬,而崔南軒竟然帶著她愛吃的東西來探望她。

崔南軒沒有笑,直視著她的眼睛。

他早就該發現的,但他不想承認,一麵懷疑她是,又一麵反駁自己,非要她親口承認,才肯相信。

到現在,不需要逼她承認了,她就是他的妻子。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在湖廣,姚文達家中,他就那麼走過去了。

她站在那裏,沒有露出任何異樣的表情。

再後來,姚文達和他談起她,她就坐在博古架後麵,應該都聽到了。

他曾試圖招攬她,被她拒絕。他覺得她不識時務,看到她陷於困境中,冷眼旁觀,諷刺她,挖苦她,傷害她……

若早知道湖廣那個小小的少年就是她……

崔南軒目光晦暗,克製心底翻湧的沉痛,平靜地道:「我帶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