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素餡饅頭

傅雲英做了個夢。

她夢見隆冬時節,屋外搓綿扯絮,雪大如席,一家人圍坐在堂屋裏吃鍋子。

當中一張花梨木八仙桌,炭火燒得滋滋響,湯水滾沸,黃銅鍋裏咕嘟咕嘟冒著泡兒,鍋底碼白菜、蘿蔔,老家鄉下送來的幹菌菇和幹筍片泡發飽漲,一股腦倒進鍋裏,上麵鋪一層雞鴨肉、豬骨,然後是金銀蛋餃、魚糕、鵪鶉蛋、炸藕圓,點綴些酥軟的皮菇卷,一層摞一層,湊一大鍋大雜燴,湯汁濃白,滋味香甜,滿得快要溢出來。

熱氣蒸騰中,魏老爺站起身,夾了一筷子肉片送到她碗裏。

香氣氤氳,爹爹、娘、哥哥、嫂子、妹妹、侄兒侄女們全都望著她笑,音容笑貌,一如往昔,一派歲月靜好。

沒有人說話,湯水明明沸騰得要濺出來了,卻靜悄悄的,堂屋靜謐無聲。

雲英疑惑地皺起眉頭:爹娘怎麼又活過來了?

茫然過後,一陣狂喜湧向她的心頭,她手心發熱,激動得渾身發顫:原來她的家人沒死,他們還活得好好的!

……

北風嗚嗚,眼角滾燙的濕意將雲英喚回現實,她睜開雙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淚流滿麵。

時值寒冬臘月,北風凜冽,滴水成冰。

邊塞乃苦寒之地,百裏之內荒無人煙,離了甘州群牧千戶所,一路往南,漸漸能看到村莊市鎮,但仍舊是荒僻鄉野地方,入住的驛站破舊,窗棱被風推搡得吱嘎作響。

她披衣起身,合上窗戶。

韓氏摟著一隻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時感覺到一道人影立在床邊,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先打開包袱看裝路引文書和唯一幾串銅錢的布兜是不是還在裏頭,然後才抬頭看人,等看清站在床頭的是女兒大丫,頓時鬆口氣,打了個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聲數落她:「這麼冷的天,快鑽被窩裏去,別凍壞了!」

粗糙的手順勢摸摸她的臉頰,一片冰涼,韓氏啊呀一聲,扯她上炕,動作粗魯,嘴裏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藥要好幾千錢,娘身上隻剩下幾貫錢了,得留著當盤纏,你要是病了,娘沒錢把與你請醫士!」

說完她咒駡死去的丈夫,「丟下我們孤兒寡母,靠天天不應,靠地地不靈,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們隻能喝西北風了!」

在群牧千戶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韓氏照顧雲英,她和這位大大咧咧的婦人說不上有多親近,但她知道韓氏心地不壞,默默爬上床,裹緊被褥,合目假寐。

韓氏念叨了一陣過日子的艱辛,說得口幹舌燥的,幹脆摸黑爬起來喝口水,凍得直跳腳,看雲英肩膀露在外麵,眉頭一皺,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個人塞進被子底下,連小臉都蓋住了,這才抱著包袱睡下。

雲英悶得透不過氣來,等了一會兒,聽到炕床另一頭傳來韓氏打呼的聲音,悄悄掀開被子一角,呼吸總算順暢了。

她本是死了的。

雲英是翰林院侍讀魏選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嬌寵,十四歲那年她嫁給一窮二白的崔南軒,雖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後,崔南軒因為從龍之功平步青雲,皇帝即位後,封賞功臣,破格擢升他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簡在帝心,春風得意。

魏選廉卻因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國公而惹怒皇帝,當堂受廷仗而死。

剛即位的皇帝年輕氣盛,急於立威,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杖殺了魏選廉還不夠,他恨不得殺了魏家滿門。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鎮撫司的獄中。女眷們發賣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書香世家,不堪受辱,帶著女兒、兒媳、孫女服毒自盡。幾個年幼的孫子、重孫驚嚇過度,無人照顧,接連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闔家老少,幾十口人,就這麼沒了。

雲英是外嫁女,逃過一劫。她丈夫崔南軒年少有為,才華滿腹,是內閣首輔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歲出頭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錦,不出十年,必將位極人臣。

誥命加身的她卻離開京師,最後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軒會怎麼公佈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死於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剛好是金鑾殿那位年輕的皇帝登基滿三個月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