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俱宿在廚炕上,月娘和小玉商議:「如今孩子沒信,玳安不得個實信,怎肯往東京走?想是金兵擄著往北去了。
我如今沒了孩子,也是不過日子。為甚麼坐的墩著,這裏一頭那裏一頭的,像個沒腳蟹一般,不如大家趕到臨清河口上找著玳安,和他一路走,強似在家愁的慌。」小玉道:「沒個男子人領著,不知東西南北,兵慌馬亂的,知道往那裏走?」
妙趣接過來道:「大娘要去找孝哥兒,我陪你走走,也要去接妙鳳,他在京裏皇姑庵,是有處找。這一路上的女僧庵,他都有咱接眾去處,不消下那飯店,咱婦道家也甚便宜。」幾句話說得月娘心裏定了,道:「明日早起來,咱先到河口上問問玳安的信,不該遲了。隻是我身邊沒有銀子盤纏,小玉腰邊還帶著幾根簪子,賣著吃罷!」妙趣道:「我的奶奶!俺出門再使錢,不如不剃這根頭髮了。一個木魚子,到了誰家門上化不出兩碗齋來,你老人家管吃不了!」大家笑了。
月娘一夜沒合眼。到天明,梳洗凈了手,向佛前頂禮禱祝:暗中保佑早母子相逢。妙趣早煮了飯吃畢。妙趣怕白布衫不好乞化,依舊穿上舊皂僧衣,帶了一個木魚。月娘、小玉使舊手帕裹了頭,項下掛了一串數珠。恐怕路途無力,小玉拿了一根拄杖——原是薛姑子的,也像在家女道一樣。
三人打扮已畢,俱向韋馱前拜了出門,囑咐聾婆子用心看守,往臨清河口而去。可憐月娘自幼不出深閨,母子流離之苦:閨中少婦不知愁,春色年年滿畫樓。
曉起倩郎為傅粉,晚妝呼婢代梳頭。
亂離零落如風絮,兒女飄流似水鷗。
今日關山堪涕淚,一條藜杖過荒丘。
不到了幾日,早至清河口下船的去處。河岸上一個小小尼庵舍茶,認的妙趣是昆盧庵師父,忙請進去吃茶。這上船的人來千去萬,那裏找玳安去?原來亂後找兒的極多,月娘問了問舍茶的師父道,「這二三日裏內,有個長大漢子三十歲的,穿個青布襖,找孩子的,不知過去了沒有?」那道姑不知是那裏賬,就胡亂應道:「有這個人,過去了,隻問上東京的路。」隻這一句,投著前言,月娘放心趕去。走了二日,路上沒有宿頭,尋了寡婦家住了一夜。妙趣道:「奶奶你一日走不得幾十裏路,這幾時到京?不如搭個人載船,賃他個後艙口,咱三人坐了,到汴梁。打發他再買上幾升米,隨著船稍上,吃飯也便易些。」月娘道:「隨你怎樣走罷,我一些力氣也走不上了。」恰有一個小鹽船帶著些人在船頭上,也有拿傘的,拿包裹的,妙趣久走外化緣的,他就知是載人的,連忙上船來和艄公打了問訊,說:「是一位奶奶上京探親的,隻賃你一坐後艙,到京與你一兩銀子。」艄婆請進去看了,在廚後船稍上,尿馬子都全。妙趣扶月娘進了船艙。艄公問他要錢買米,妙趣道:「按人頭一日兩碗米算,下船總找錢罷!」艄公見是女僧,說話在行,也不計較。從此,月娘隻在船穩坐不題。
卻說玳安因在黃家村被擄,到了賊營,遇見韓二搗鬼叫他入夥,細問道他,方才知道他哥韓道國死了,他嫂子王六兒、侄女韓愛姐從東京逃回來,遇在村裏,又被金兵擄去,因此流落在賊中。後來叫玳安領著一隊賊去打劫村坊,他就丟了槍走了,又回清河縣各處找問月娘去了。不料金兵來攻這土賊的寨子,殺了個幹淨,把韓二拴去。已是綁了要殺,虧他侄女韓愛姐就在金元帥斡離不營裏做了夫人,正然吃酒,在傍彈著琵琶,看見韓二綁進來,有二三十人,見金斡離不分付要殺,愛姐認得是他二叔,認做了父親,連忙跪下求饒。
這斡離不就都放了。賊們收在營裏充兵,把韓二賞了個千總,隨營聽用。
那一日,從臨清上船,要上汴梁去見兀尤四太子。這大船有兩隻:一隻是斡離不坐的官船,一隻是家眷船,擄的臨清婦女不計其數。因韓愛姐會彈琵琶,又會奉承,枕席上把這金將軍弄的昏了,把他做個小夫人,打扮的明珠翠羽、粉妝玉琢,和天仙巫女一般。那王六兒四十五歲了,還梳的水鬢長長的,抹上些胭脂嘴上,妝作老太嶽母模樣。那斡離不那知他母子是久在巢窩積年的。後來韓二搗鬼知韓愛姐得寵,也就作腔妝起嶽丈來,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雲緞蟒,束一條金銅透花的花銀腰帶,斜墜著一口倭漆鞘鏡磨光龍吞口的腰刀,頭戴一頂水獺皮罩紅纓寶石頂的番帽,腳穿馬皮綠線滾雲頭的戰靴,日日在營前搖擺氣勢,那知道是積年的鑽龜二打六!那一日上了船,放炮扯起大帥字黃緞旗來,那兩座船前後行開,艄公打號開船,約有幾百人,船上蕭鼓並奏,彩鶴輕飄,真如憑虛禦風而行。兩邊人船、貨船、鹽船,都開在兩岸邊去,問開一條河路,誰敢亂走?那兩崖上都是連環甲馬夾船而行,旗幟隊伍一連百裏不斷。月娘、小玉在鹽船後倉往外窺看,緊隨他家眷船行走,這些光景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