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使德終無倦色,何人不感道旁情!
看官聽說:世上隻有三樣人極是勢利,以財為主,眼裏出火的。那三樣人?第一是妓者,那些人穿州過府,接客應官,眉眼高低,看人的上下。若有勢利,無不趨奉;才手內無錢,就改了樣子。隨你怎麼情厚,即時變了臉,又迎新掙錢去了。第二樣是梨園小唱,他要那高車大扇,華屋盛筵,自然用心扮戲,如服事窮酸,饒你多給他戲資,到底不肯用心,還要嘲笑你。第三就是和尚、尼姑,他們見錢如血,借道為名,進的寺門,先問了衙門,就看那車馬侍從衣服整齊的,另有上樣茶食款待,說幾個大老相知禪宗的活套,日後打怞豐、上緣簿,纏個不了。這尼姑們穿房人閣,或是替太太念經,姑娘求兒,或公子寄名,串通寡婦,也有會魔鎮的、符水的、傳情的、保債的,無般不為,以騙錢為主,比這和尚更是瀅狡。即是不蓄髮的小娘,唱佛曲的戲子,豈不可恨!
今日薛姑子恭敬月娘,也隻說他舊是富豪,雖西門慶死去四年,還有家事,那知亂後家破,孤身被盜,一貧如洗,來投他庵裏安身!老鶴打牙,倒先扯了仙鶴一條腿。好好一個庵觀,添上了男女四口吃飯。一住了五七日,見月娘不動身,就尋出個法兒來,使妙鳳探小玉口氣說道:「這庵因新造,沒有錢糧,都是人家舍的,如今蓋的三間對殿,朝裏是韋馱,還沒貼金。朝外是接引佛,檀香雕的,才有了佛頭和手腳,中間身子,一樣白檀還得二百斤才勾,揚州去買:又少安的佛心五髒,須要金子、珍珠、琥珀、珠據、八寶攢成,用五色絲線係在佛的肚內,才完功果。少也得三四百兩銀子,那裏去化,也等你家奶奶來,這等大檀越才完的善事。孝哥長大了,也該舍些,替他老人家念個保命壽生經,隨他兵荒馬亂,自有伽藍保護,再不遭劫數的!」小玉聽說,不合把月娘避亂出城,「家中衣服物件被人掘得一空,又有些金銀,前夜遭賊劫個馨盡,險不把哥二頭打破了,如今紮著絹字還沒好,連被子也沒一條哩!」那妙鳳和薛姑子說了,才知道月娘是富室的貧婆、失家的寡婦,隻有一日窮似一日的,那有重新的日子?也就禮貌漸疏,茶飯懶供。每日隻著小玉在大眾的鍋邊盛些稀粥薄湯,不過是一碗鹽菜豆腐,後來幾日連餅也沒了。
薛姑於罵徒弟,罵火頭,又把小鍋揭去小屋做飯,總不與月娘交言,把臉揚著,一個笑麵也沒了。
月娘情知久住無光,又沒甚麼布施。那日隨著念佛跪香,睡到三更時分,合眼朦朧,隻見一個穿白衣的老嫗,合掌問月娘化他一百八顆胡珠。月娘尋思一會,本待要舍,因家業全無,還要與孝哥日後成人長大度日營家,如何捨得,正在遲疑,隻見一百八顆明珠化成一百八顆首級,俱像西門慶生前麵目,鮮血淋漓,滿地亂滾,嚇得月娘大叫一聲而醒,原來卻是一夢。叫起小玉來訴說一遍,天還未明,姑子們起來敲磐念佛。也是月娘素有善根,把一串胡珠從衣底拆下,親到佛前拈香頂禮,就掛在準提菩薩右手指上,以助造佛之費。那薛姑子見月娘舍了一串胡珠——約值五百金之物,滿麵陪笑,問訊了月娘,就請去吃齋,又比一前加倍豐盛,不消細說。一注香消,即將那珠於收在櫃裏去了。月娘從此又得安身。將及一月,老馮家去了,玳安去訪吳大舅家信,止有吳大妗和二舅在遠村窮親家住,沒有衣服,出不得門。
那時正近十月中元之期,先一日掛起幡來做解厄道場;晚上放施食,請了鄰近幾個尼姑,堂上開經打法器。也有村裏送盆頭米的,拖男領女,忙亂到晚,月娘藏在屋裏,不好出來。到了十五日黃昏時候,有三個女僧,一個胖大粗黑,約三十餘歲,一個麵黃身細,四十多歲;一個不上二十五六歲,紫膛麵皮,像新出家的,還是一雙小小腳兒,穿著僧鞋,挑著經單、蒲團、禪缽,也來隨喜投宿。妙鳳認得,歡天喜地報與師傅,先接衣缽進去,兩下相見問訊了,就請在經房安歇。月娘也不知是那庵裏的女僧,不好問他。是夜道場已畢,眾尼僧散去,止因下後來三位尼僧與薛姑子經堂裏宿。一住三日,隻見那小姑姑和那四十多歲的出來走動,那個黑胖粗大姑子不見出頭,隻在法炕上蒙著被,回麵朝裏而臥,說是有病,也不見他要湯水吃。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小玉日常在後院子毛廁上小便,那一日五更起來的早了些,見開了菜園門,一直走去,見有兩間盛柴炭的屋緊閉著門,一個小小窗戶,土坯填了半截,露出一個眼來。小玉正待在窗下撒尿,還沒解下中衣,忽聽的屋裏搖的乒乒乓乓的聲,不住的亂動,唬了一跳。又聽得一片瀅聲浪語,滿口亂哼,一似人交媾一般。小玉起來,俏俏向窗眼裏一瞧,原來在東牆下一張破禪椅上,薛姑子兩足高蹺,一個黑胖和尚按著於的好凶。但見:降魔寶柞,吐水缽盂。降魔杵直搗須彌山,吐水缽衝倒姿竭海。熱騰騰火池萬丈,救不出下地獄的毒龍,黑暗暗昔海千層,陷盡了吃腥臊的餓鬼。飛蛾暗夜撲燈花,死中作樂,蠅子隨鳳爭糞孔,臭裏鑽香。海波騰涕,金翅鳥大鬧黑龍官,風火來燒,自牙象戰敗鬼予母。血布袋中尋極樂,肉葫蘆裏覓(酉是酉胡)隻聽見一個道:「負心的賊禿驢,你因何這半年就不來看看老娘?我知道你有心上人,忘了我也。你說那小姑於是你那裏弄了來的?」那一個道:「我的娘!我那一時不想著你?好容易上的你這門,不知有多少睜眼的!聽得你做道場,才尋出這個法來。這小姑子也是我的俗徒弟,相處的久了,他丈失遭亂兵殺了,才跟了我出家。那黃臉的是他師傅,也是個知趣的。」說著,又幹過多時。隻聽薛姑子興發情濃,大叫一聲,那椅子早弄倒了,口口口口口口口如倒了水缸相似。小玉恐怕開門看見,兩步做一步走開了。來到角門首,正見妙鳳念完了功課也來後園裏來,撞個滿懷。問小玉道:「這早早的,你起來做甚麼?」小玉道:「我小解去來。」就不言語,一直往後園裏去了。小玉明知是去尋那和尚,隻推不知,躲在廚下看著他。又住一會,薛姑子過來了,隻見氣喘汗流,唇紅唾潤,腮邊添些春色,如酒醉相似。曾有禪房瀅詩一首:莫道禪房非洞房,空空色色不相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