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3 / 3)

嚴小刀不吭聲,對一切瞭然於心。他判斷這通電話是有人打給他的,那麼對方應該看得到他坐在車裏,周圍都是人手和眼線,他就不可能去接電話。

這電話又或許本意就不需要接聽。一聲聲激越的鈴聲,就是一種尖銳的提點,又是某種急促的召喚和催促。在接下來的一下午和一晚上,那道電話鈴聲就在嚴小刀腦子裏紮了根,彷彿生成了有份量的活物,不停在他神經弦上翻來覆去地碾過……

第二天清晨,嚴小刀拄著一根手杖,站在早市熙熙攘攘的門口,看著致秀和阿哲進去買早點盒飯。他上身穿防雨材質的帽衫,帽子遮住半張臉,下身穿一條及膝的大短褲,這是當地漢子在海邊趟雨的最平常打扮,平實而瀟灑,也算入鄉隨俗。

他見過淩河也這樣打扮,下意識就模仿了。淩河偶爾露出一雙修長小腿,很垮的一身便裝都能穿出男模的質感。

就在毛致秀進出僅有的一兩分鍾間隔時間,一輛黑色轎車以猝不及防的車速突然闖入,硬著頭皮紮進早市門口亂堆亂造的自行車電動車八卦陣中。車窗打開,車內人壓低熟悉的嗓門喊道:「大哥,快上車跟我們走啊!」

嚴小刀驚異地看去,車內其中一人是戚爺身邊保鏢,他認識的熟臉,另一個可不就是他兄弟寬子。

他腳傷好差不多了,在巒城這座旅遊城市優哉遊哉地度假放風這麼久,在外人眼裏就是樂不思蜀了,戚爺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在哪?在他們去三江地探案期間,他的部下已經圍著瀚海樓別墅轉悠好幾天了,一直等他回來。

寬子同樣眼含驚異和不解,拽住他的胳膊:「大哥您別愣神,快上車啊!」

嚴小刀:「寬子……誰讓你們來的?」

這句問的純屬廢話。

於理,當初就是受傷被劫,他現在上車走人不辭而別,絕不算是不仁不義。

於情,他根本就不想走。

嚴小刀一把按住車門:「寬子,麻煩你倆幫我給戚爺帶句話,我腳壞了,將來對幹爹他也沒什麼用處,我對不起幹爹,讓他老人家多保重。」

他答應過淩河,絕對不會在淩河不在家時溜之大吉,這話說到做到。兩人冷戰兩個月幾乎斬掉舊情一刀兩斷,他還沒有向對方重新表白,他在內心深處開啟了對二人將來的設定模式,他後半輩子想要與淩先生一起度過,不論那些可以預見的坎坷與承擔……他願意承擔。

那二人顯然是一愣,茫然而不甘心:「大哥,戚爺讓我們給您帶幾句話。老闆他說……」

戚寶山身邊的保鏢有意模擬了老闆的口吻,就連頓句標點和沙啞的嗓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小刀,你去了南方,十多年前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想必你都已經清楚了。是幹爹年輕時造下的孽事,心中有愧。天道有輪迴,強行改運將來必遭報應,年紀越大愈發後悔了。

「小刀,幹爹就你一個兒子,沒有你就是膝下無人,將來哪一日命中劫數到了,我橫屍街頭,都沒人給我殮屍送終。小刀,幹爹自認對你始終如一沒做過一件虧心之事,是你心太狠了。」

嚴小刀麵不改色。

他這副堅實硬朗的麵皮,卻是以他本人能夠辨別的聲音窸窸窣窣皸裂下去,許多複雜的情緒掙脫了束縛,從罅隙中爭先恐後地湧出來,打擊著他的眼眶和瞳膜,讓他十分難受。人年紀大了就是不如年輕時中用,如今心軟的是戚寶山,心狠的確實是他嚴小刀。

他艱澀地點頭:「我把手頭的事料理清楚,立刻就回去看望幹爹。寬子,給戚爺帶一句話,情勢危殆覆水難收,能走就趕緊走吧!」

……

內心的一桿天平,歷經數月以來的左搖右擺徘徊掙紮,天平兩側互相絞殺窒息的份量也終於分出了勝負。嚴小刀也沒有預料到,他能如此堅定毫不猶豫,彷彿也是事到臨頭才有所領悟,全變了,他也再回不去從前。

嚴小刀撒開手,右腳蹣跚著撤開幾大步距離,就是拒絕當場坐車離開。他要等淩河回來。

蘇哲頂著一頭雞窩似的滑稽燙髮,從早市攤位上轉悠出來。這小子左右手拎著大盒的外賣,細腳伶仃卻又一扭一扭,扭動幅度快要趕上電視裏演的競走運動員,將「自戀」二字詮釋得浪出天際。

寬子憤懣難過地歎息,又無法理解他家老大是被妖精下了蠱還是中了邪,隻能七手八腳迅速調轉車頭,噴出一道灰心喪氣的尾氣,讓車頂淹沒在攢動的人流中……

當天傍晚,瀚海樓的廚房和客廳茶幾上堆滿了白色汙染塑料垃圾,吃完的盒飯還沒來得及清理幹淨,大主子爺回來了,身後帶著千裏迢迢請來的張文喜大夫。

毛仙姑麾下的眾家丁嘍囉皆是以雙臂環抱的姿勢,圍觀著這位江湖傳聞神醫聖手的張大夫。張文喜進淩家大宅上下一打量,坐下隻說了一句話:「這個房子的顏色,餓喜歡得很,適合做手術室!」

蘇哲對毛仙姑不停眨巴眼睛:「還以為是個糟老頭子,這位小神醫年輕帥氣的勒!」

毛致秀懟他:「你又看上了?你但凡見著個活的男人,就能從人家的坐姿腦補到一百零八式。」

「我哪有哦!我也是很挑的!」蘇哲眨著清純無辜的黑眼仁,對毛仙姑講悄悄話,「你信不信我,這小神醫是彎的,你瞅他看我的眼神哦~~~」

毛致秀忍無可忍,朝天翻了一個大白眼,這不可救藥自作多情的神經。

毛姑娘在樓梯轉角處拉住淩河,附耳悄聲彙報:「昨天出門路過基督堂,街邊有一部公用電話連續響了兩次,應當是打給嚴先生的。今天早上在早市,有一部黑車跟蹤我們,想要接嚴先生走,但他竟然沒有趁機走掉。」

淩河似乎對一切明處暗處的動靜都瞭然於心,無論他人在本城還是身處外地。他烏黑的眼睫在吊燈下閃爍出光彩,嘴角微微一抿:「給美國那邊的房屋代理打個電話,把我在紐約布魯克林的公寓掛牌賣了吧。」

「啊?!」毛致秀的兩彎柳葉眉差點從眉骨上挑飛了,「賣啦?賣了以後您回去住哪?」

毛致秀轉念又一想,哎呦,淩總您不會是已經跟嚴先生講好了,打算嫁給他?自己娘家名下的房產就都賣掉?您好歹也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回去哪不能住?紐約地鐵站的地下通道不是也睡了不少人嗎?……我也能睡那裏。」淩河對於錢財之事原本就淡泊隨性,心裏唯獨記掛著小刀,唇邊卻不經意間洩露了一層帶暖黃色燈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