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邊出現了模糊的微笑,「你可以想像他們都會要求我做什麼。」

劉瑕搖搖頭,跳掉這個讓人不快的話題,「所以,你們的矛盾在老爺子決定退休時到達了頂峰,葉女士終於決定,不能再這樣放縱你下去了……她去找了安迪,希望他能幫忙說服你回國?」

「嗯,而你也可以想像安迪當時的愕然了。」沈欽低下頭,雙眼專注地望著腳尖,「他當然沒有答應她,甚至對她說,她應該走開,我已經成年了,完全有能力和權力決定自己的生活……」

「然後,她做了什麼事?」劉瑕靜靜地問。

「安迪本身除了領導這個AI小組以外,還在學院帶課……」沈欽閉了閉眼,他的每個字都是混著血,從喉嚨裏刺出的荊棘,「她找了一個安迪帶過的本科女學生,花了一大筆錢——我想肯定是一大筆錢,不然不足以買斷她的人性,一定是一筆能和美國國會赤字相比的巨款,一定是一筆連我都出不起的巨款吧——」

劉瑕搭上他的手,沈欽狠狠地閉上眼,再張開時,聲音已不再那麼破碎,「她指證安迪多次對她性騷擾,私下在監控裏偷窺她的隱私,還說安迪會切入女生宿舍的走廊監控,偷窺女學生的日常生活……這是向學術委員會提交的正式申訴,為了體現重視和公正,MIT董事會暫停了安迪的一切職務,我們的小組也因此暫時解散。這件事當時上了地方新聞,影響對安迪非常地大。忽然間,他失去了一切,隻因為一個女人的無恥指控——」

「而他沒能熬過來,是嗎?」劉瑕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徐緩寧靜,彷彿這一切早有所料。

「你知道安迪為什麼喜歡在自己的FBI小組裏收容我們這樣的問題學生嗎?」沈欽問,他遮住雙眼,無聲地笑了,「因為他自己也是抑鬱症患者,他知道這種感覺。他知道需要幫助卻無人回應的感覺,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在拿自己的案例鼓舞我們,患有抑鬱症是世界末日嗎?不,隻要你能按時服藥,病魔是可以被擊退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但最後,他自殺了,在調查委員會正式成立的第二天……」

「安眠藥過量……被發現時已經陷入深度昏迷,這就是我知道的,醫生說醒來的希望非常渺茫——他還活著,醫學意義上而言,但……我熟悉的安迪已經死了,他的靈魂已經……」

「而我……而我到現在都沒有去看過他。」

他開始輕輕的搖頭,動作越來越大,「我隻是……我隻是沒法接受,我根本沒有辦法麵對,我知道我欠他一個道歉,還有他的家人,艾米、喬治……我應該出現在那裏,承擔起我的責任,不管是作為我母親的兒子還是……還是安迪的兒子……」

聲音從沈欽的指間斷斷續續地流出來,「安迪不止一次說過,我就像是他的兒子,所有人都這麼說,但當他躺在麻省總醫院的病床上,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的時候,當他和他的家人最需要我的時候,在他為我做了那麼多之後,我就隻是……我就隻是……我真的沒有辦法過去,我甚至沒辦法麵對他的家人,好像處理這件事唯一的辦法,就是假裝它並不存在,我非常鄙視這樣的自己,而這種鄙視讓一切變得更糟,從十六歲開始,十年的新生活就像是……就像是一場夢……現在,夢醒了,原來我還是什麼也沒有,原來我……」

「好了,好了。」劉瑕說,她握緊了沈欽的手,在手背上規律地輕撫,這是一個放鬆情緒的小技巧,「這都已經過去了——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別說話,別說話。」

她悄聲說,「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就好了,欽欽,哭完了就又是新的開始了……」

眼淚大滴大滴地從他的眼角滾落,沈欽蜷成一團,哽咽難言,聲嘶力竭,哭得就像小孩,「我讓他失望了……」

「你沒有,你傳承了他的意誌。你沒有放棄希望和嚐試。」

「我放棄了,我自殺了……我又一次自殺了,我違背了給他的承諾……」

「但你在動手後撥了999,是不是?你還是沒有徹底放棄,隻是有所動搖,你依然在努力承擔起責任……」

輕柔而冷靜的語氣,是情感激流中堅定的錨柱,來自過去的血與淚漫浸過來,從未癒合的傷口漸漸被撫平,從未幹涸的眼淚被一點點抹去,從未止歇的無聲哀嚎慢慢被止住,劉瑕輕聲地說,重複地說。

「你沒有做錯,你沒有讓他失望。」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沒有人能說他可以做的比你更好,沈欽,你不能把全世界的責任都扛在自己肩上。」

「我做得太糟了,我是個糟糕的人,裝聾作啞地活著,裝作懦弱的那一麵從未存在……」

「我讓他失望了,」沈欽的回答針鋒相對,激烈到近乎無理取鬧,「我沒有成長,我還是那個不敢麵對現實的小鬼——我甚至到現在都不敢回去看他,如果不是被逼到這一步,我甚至都——」

「你不敢告訴我你為什麼回來,為什麼監聽我,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我……你不敢去探望安迪,甚至是和艾米取得聯繫,這實際上都是一個問題,」劉瑕打斷他,「——並不是你不敢麵對『我給安迪帶來了麻煩』的問題,而是你無法處理『安迪讓我失望了』的問題。是嗎,欽欽?」

沈欽的肩膀僵硬起來,他本能想要搖頭,但脖子被劉瑕輕柔攬住。

「我知道,道德感讓你很難承認這個關鍵問題:說到底,葉女士還是因為你才和安迪對抗,才給他帶來了這麼大的麻煩,道義上,你覺得自己虧欠了安迪,」她輕聲說,「所以你更難承認,你對他是生氣的——是的,安迪陷入了麻煩裏,但這麻煩有大到讓他隻能用自殺來解決嗎?沒有,完全沒有,你覺得安迪背棄了他一直以來對你的那些教誨,『永遠都抱有希望,永遠都不放棄嚐試』,他沒有做到。這讓你對這信念也產生了動搖,是不是?」

「你對這問題反常的避而不談,是因為你無法把你自己和父母做出很好的切割,就像是沈鑠,他不能麵對自己父親的陰暗麵。你也無法麵對自己的母親居然是如此……不堪的人類的事實,我是對的,也是錯的,這確實是情結的一部分,但並不主要,」她說,記憶碎片在眼前飛舞分割,沈欽談到沈鴻時幾乎可算做『爽快』的態度,他對校園暴力的回憶,所有記憶裏缺失的母親角色:她曾以為,母親是一切問題的核心,所以他從來不提,原來這答案對也不對,不提母親,並非因為她是所有情意結的起源,而是因為她從來沒真正走進成年沈欽的心裏,在她不動聲色的試探裏,謎麵緩緩明晰,但真正的謎底,直到此時才收拾幹淨,「他確實是你的父親,他遇到你的時候,正如你所說的,你還是一隻怪獸——靠本能活著,在精神上還處於嬰兒階段,是他把你帶入了成人世界,你的童年,從你進入MIT那天才真正開始,從那天開始,小男孩才漸漸開始學著長大,而你現在需要處理的,僅僅是長大的最後一課——承認父親也不是那麼無所不能,在精神上和父親說再見,從那一刻起,徹底成為獨立的大人。」

「安迪會因為自殺而變成騙子嗎?其實你和我都知道不會,安迪傳遞給你的精神,正是他在抑鬱症的壓迫下支持到現在,創造出這種奇跡的支柱,他隻是……就像是你也會動搖一樣,他隻是在這場戰役中輸掉了一場戰鬥,這是人之常情。沒有人能否認他的偉大,能指證他是騙子,感到被背叛——除了那個不願被他拋下,不願說再見的人。在孩子心裏,父親不存在陰暗麵,他理應永遠存在,永遠強大,而這才是你需要麵對,而又不願麵對的關鍵:對長大的懼怕,你的年齡到了,世界也在催你準備好,但你依然心存懼怕,時候到了,但依然不能斷奶。」

沈欽慢慢鬆開手,他飛快地瞟了劉瑕一眼,幾乎是羞愧地輕聲嘟囔,看得出來,不想被說服的意願格外強烈。「……真的?」

劉瑕笑了,她握住沈欽的手,指甲滑過掌心的紋路,「想想看,你是不是喜歡用撒嬌來逃避懲罰,你是不是很難克製自己的欲.望,明知不該做,但你總是故意踩線,跟蹤我的動向是為了保證安全,但打擾我的谘詢呢?每一個心理障礙的存在,都伴隨著多多少少的徵兆,人無法對自己撒謊,如果你還把自己當成個小孩,你就會表現得像個小孩——對性的羞愧感,無法坦誠地麵對自己的欲.望,喜歡還停留在較純潔的層麵,無法和欲.望統合起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證據,我隻是不知道它們指向哪裏,現在,一切終於全部明朗——你不願麵對真正的問題,所以把它包裝為自我厭惡,你不敢告訴我,因為你怕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你,而我想說的是……我想說的是……」

她拉長了聲音,營造出懸念,隨後露出頑皮的笑容,開玩笑地說,「還好,你喜歡的人是我這個心理天才——」

沈欽楞了一下,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但隨後又愧疚地抿緊嘴,劉瑕作勢鬆開手,但又被他緊緊反握住。

她的笑意加深了,攥緊沈欽的手,輕聲重複,「還好,命運讓你遇到了我,一個不比你完美多少的我。」

沈欽用力地搖頭,「你不是……你很完美……」

他鬱悶地吐一口氣,像是太多話塞在心口,梗得喘不上氣,劉瑕輕輕拍撫他的胸口,「嘿——嘿,別急,別急,你看,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一切,但還是沒有離開啊,是不是?現在,我們之間已經完全沒有秘密了——看,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但我並沒有任何不能接受的地方——」

沈欽露出不舒服的表情,他想說話,但劉瑕抓住他的肩膀,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睛。

「相信我,」她輕聲說,「我什麼都知道了,我哪裏也不會去,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欽欽——你能相信我嗎?」

沈欽探索著她的雙眼,他有一瞬間的迷惑,但最終仍點了點頭。

「我相信,」他說,情緒終於趨向正常,回到了現實,「雖然其實,你實在不該來的。」

劉瑕笑了起來,她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輕鬆的感覺了。「你是說,亞當?」

「嗯,」沈欽輕聲說,「他一心想毀掉我……離開我,你的安全才不會受到威脅。」

「那你希望什麼,我離開,然後看著你被毀掉?」劉瑕反問他,沈欽無言以對,「亞當想的並不隻是簡簡單單地把我們分開,即使我沒來找你,隻要你心裏依然抱持希望,依然沒被徹底打倒,我就依然可能是他的目標——如果我就這麼走掉,那麼下半輩子都將活在『因你康復而死』的恐懼裏……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寧可選擇親手把我幹掉,這樣至少還幹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