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不叫,」他說,「劉——瑕,我叫你劉瑕,可以嗎?」

這是連景雲第一次說出這個名字,第一次這麼叫她,從她母親離婚改嫁後,他隻叫她蝦米,他從來沒承認過劉瑕已經不再是那個說話還有點漏風,笑起來很甜,無憂無慮的小姑娘……他從來沒承認過,她其實根本不是他心裏那個值得全世界溫柔以待的小公主,她是劉瑕,少年犯劉瑕,她是伊甸園外那條陰冷的蛇,玫瑰下的荊棘,是這冷酷的現實中難以迴避的醜惡——他總是一廂情願,要對她好,總是對她這麼好。

「劉瑕,現在,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把沈先生找到,」連景雲的聲音宏大而響亮,在世界上空激起無窮無盡的迴響,「把他從這個困境裏治好,我們三個人一起抓樁亞當』,把這件事結束——因為,雖然沈先生從來沒對你提出過求助,但你並不是他的谘詢師,你是他的女朋友,你關心他,並不需要他的許可。因為互相幫助是人類的本能,因為他現在需要幫助而你有能力提供!因為你其實並不是那麼冷漠!」

世界在她麵前來回振蕩,像是酒後有了重影,劉瑕閉上眼,笑了。

「——但我其實就是這麼冷漠。」她輕聲說,「我一直知道你有戀母情結,但從來都沒告訴過你……按照你的邏輯,我是不是應該要試著先治好你?」

所有的抗辯分貝全數歸零,連景雲一臉震驚地望著她,似乎完全無法理解她的話意,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什……什麼?」

「你有戀母情結。」劉瑕說,口齒清楚,「你沒有和我在一起,因為你看出來了,鍾姨不希望我做她的兒媳婦,你不想讓你媽媽兩難。」

「你沒有去當警察,進了保險公司……是因為你從小看著你父親為了工作在家庭生活中一再缺席,鍾姨是怎麼吃力地支撐著這個家,是怎麼在每一個出勤追緝的夜晚失眠,你不想讓你媽媽再重複一遍,到老來還為兒子擔心。」

「景雲,你人生中所有違逆自己意願的選擇,都是因為你不願讓鍾姨失望,你從來沒有從對她的依賴中走出來,取悅她的渴望,對於令她失望的恐懼,勝過了堅持自我的需求。」劉瑕清楚地說,「但你依然想要,你想要和我在一起,想要去追求你的夢想——也許是從兒時第一次見到穿著警服的爸爸起,就根植在你心中的夢想,你想要戴上警帽,佩上警徽,追尋正義……對父親的崇拜更加深了你對母親的愧疚——雖然你知道你母親有多辛苦,但你還是想要當個警察。」

「所以,這就是你了,不尷不尬、不上不下。你是痛苦的,毫無疑問,你需要幫助……但是在你開口之前,我不會多嘴。」她輕聲說,「現在,你知道為什麼了嗎?」

這一次,輪到連景雲閉上眼了,他捏住鼻心,呼吸粗重,就像是剛被人捅了一刀,依然處於失血的眩暈感之中。

「這……這就是你一直拒絕我的原因?」很久以後,他才低聲地問。「因為我從來沒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是什麼?」

「隻是部分,另外一部分,是因為你並不喜歡真正的我。」劉瑕簡潔地說,有種一把撕掉了瘡疤的快感,傷口現在又在流血了,但她不是很在乎。「——別急著反駁,我知道,你可以接受真正的我——但你隻是並不喜歡。」

她甚至笑了笑,聲音輕得像一片柳葉飄落,「景雲,不要否認了,別和自己鬥氣,喜歡不喜歡,沒法隱瞞,也沒法勉強的。」

那麼多次的觸手可及,那麼多次的擦肩而過,那麼多個瞬間那麼多過往,在眼神中重播,他對她的傾慕、愧疚,他的震驚,他想要彌補——所有的自我欺騙,在真相暴.露後回看,都是那麼的昭然若揭,連景雲的眼神從亮到暗,似乎有什麼燃燒的情感在慢慢熄滅,他退後一步,又退後一步,一直到背最終靠上牆麵,無言地滑坐下來。

室內一片沉默,夜色緩緩侵染,窗外升起一輪冷月,勾勒出屋子裏兩個靜止的輪廓。劉瑕坐在黑暗裏,盯著牆麵上的一塊亮斑,那是沈欽電腦的反光。

「你讓我覺得,這個世界辜負了你……我辜負了你。」連景雲的聲音響了起來,暗啞的,「我們都辜負了你。」

他和沈欽,他們想要把她從黑暗裏拉出來,但卻最終離去,一隻手從未存在,一隻手半路鬆開,到最後,依然隻有她一個人。

劉瑕想要說話,但不知該怎麼回答。連景雲發出一聲喘息的笑,像是有淚意蘊含其中。

「現在最好的贖罪,是不是應該停止自以為是,安靜地走開?」他像是在自問。

他慢慢爬起來,彎腰勾起外套,身影走向門口,但在手指觸到門把的那一刻,又停下來,轉身回到沙發前。

「我以為我一直在照料你、包容你……」他的聲音是絕對的沉靜,屬於連景雲的那些東西——永遠浸染在語調裏的輕快與希望,永遠沒有消失的笑意——完全安靜了下來。「其實,一直原諒我,一直包容我的人,是你。」

「在你麵前,我沒必要辯解,也沒必要祈求你的原諒。我知道你什麼都能看穿——我知道,你早已經把我看穿,對我失望。」

「但,沈欽呢?你也和看我一樣,早已把他看穿了嗎?他也早早地讓你失望了嗎?」

「他是個大麻煩,他讓你的世界天翻地覆……他是你生命裏的意外,不能讓你一眼看透,但,他辦到了我沒有辦到的事——我有時候甚至在想,他也辦到了你自己都辦不到的事……你知道嗎,雖然他是我的情敵,但我其實很喜歡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我喜歡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時臉上的表情,那種感覺——那種充滿希望的感覺。」

連景雲的聲音在黑暗中迴盪,世界在他的敘述裏漲縮,他真煩,誰來讓他收聲?別讓他一直一直這樣說下去——他為什麼還對她這麼好?為什麼不能安靜地走開?

他沒被阻止,他依然在一直一直往下說,劉瑕想要摀住耳朵,想要遏製大腦的轉動,別讓記憶隨著他的話泛起,大笑的沈欽,可憐兮兮的沈欽,賤到家的沈欽,滑稽的沈欽睿智的沈欽崩潰的沈欽——

「也許我的智慧,在你麵前不值一提,但……這件事,我依然固執己見,保留我自己的看法——蝦米,我想……說我幼稚也好,我現在也還願意相信,沈欽是不會讓你失望的,即使他一時糊塗,被過往的陰影淹沒——他走了,但他最終也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