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接觸劉瑕的人,很容易被她的思維速度鎮住,又準又狠直挑痛處,讓人產生她無所不知的錯覺,從而丟掉所有主動權,在心理上被徹底擊敗。葉女士也不例外,她微微張口,驚異地望著劉瑕,似乎有感歎就要脫口而出,但僅僅是片刻後,那張麵具又浮現出來,對劉瑕明顯表露出的輕蔑和不屑,她沒有絲毫的怒氣,隻是有幾分疲倦地歎了口氣,「你們年輕人啊,看事情總是太簡單了。」
「這件事實際上也並不複雜,」劉瑕盯住葉女士,輕聲說道,「在美國,已經發生過一次了是嗎……沈先生當時在FBI做得很開心,對濱海的財產,他根本沒有興趣,是你硬逼著他回國爭取股份,是不是?沈鴻告訴你,老爺子有意退休,想要分配股份,『做母親的要為兒子打算』嘛,雖然對沈欽這樣的人來說,金錢隻是數字,但你卻不這麼認為,『年輕人看事情總是太簡單』,你非得把他弄回國不可。」
葉女士的笑容沒有絲毫褪色,她甚至很寬容,拍拍劉瑕的手,「都還小,我這也是為了他好——以後長大了,你們就會明白的。」
劉瑕沒有嫌惡地縮回手,恰恰相反,她反手一把握住了葉女士,身形傾前,輕聲細語,「也許我們還小,但……安迪教授呢?他的年紀,總比你大吧。他對沈欽來說,總是個重要人物吧,他幾乎就是沈欽的第二個爸爸,對他也隻有一片護犢之心……葉女士,他贊成你的意見嗎?」
「安迪也不贊成,是不是?」劉瑕笑了,她是真的能想像到場麵的荒謬:和CS領域的大牛,頂尖黑客,MIT的終身教授談錢?「你是怎麼說的?『為了這1800億的股份,我現在需要沈欽離開他如魚得水的工作,好不容易邁上正軌的生活,回到祖國和一大群討人厭的、傷害過他的親戚勾心鬥角若幹年不等,然後,他可能會拿到市值幾十億美元的股份(但當然不可能全數變現),但恐怕以後也沒法回美國了,因為為了保住股票的市值,他得留在中國無止盡地繼續勾心鬥角下去』?安迪又是怎麼回答你的?『這不可能?』,他有沒有問你,沈欽自我封閉的時候你在哪裏,沈欽遭受校園暴力的時候你在哪裏,沈欽剛搬到美國,最需要母親的時候,你在哪裏?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安迪,沈欽可能早就自殺成功了?」
葉女士的笑容,終於失色,她的眼神中第一次閃過幾許淩厲和怒氣,她想要抽回手,但劉瑕不讓。
「但,您要做的事,總是能辦到的,葉女士……如果沈欽的人生,因安迪而失軌,那麼,你就要把這塊擋路的石頭搬開,」她的聲音幽幽的,像是從地底問出來,帶了墓地的涼氣,「葉女士,你對安迪做了什麼,又打算對我,做些什麼呢?」
葉女士的手開始發潮,又低又沉的言語脫口而出,「這也能怪我?他是自殺的呀——」
她輕呼一聲,回過神摀住嘴,複雜地望了劉瑕一眼,抽出了潔白的柔荑——即使在這個時候,她的舉動依然很優雅,不曾失去自己的淑女風範。
但,淩厲,是因為她的處處進犯,終究讓她生理上有了被冒犯的不適,怒火,是因為她挖掘到了她的傷疤,對這件事,葉女士終究是有幾分介意的——但,也隻是介意而已。
沒有愧疚,她看不到一絲絲的愧疚,不論是沈欽的自閉、自殺,還是安迪的悲劇,都因葉女士而起,她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她雖有不適,但卻終究理直氣壯,不認為自己該背負什麼道德枷鎖。
劉瑕靠到椅背上,不再釋放壓迫感,她的第一條策略失效了:任何一個母親,在聽到兒子曾孤立無援,想過用自殺來結束一切的時候,都會本能地感到愧疚,性格固執強硬的,會把愧疚外化為怒火,反而牴觸對話,柔軟開明一些的則會改變態度,開始認真對話,但不論怎麼說,心扉都會因此打開缺口,在愧疚感的壓迫下,她們也會因此開始懂得聆聽。這正是進諫的大好時機——不管亞當蠱惑了葉女士什麼,隻要她肯聽,有沈欽的生命為籌碼,劉瑕都有信心把她爭取到自己這邊。
但現在,她開始懷疑了,即使告訴葉女士,再度試圖操控沈欽的人生,可能會讓他再度自殺或是完全精神崩潰,葉女士也不會有所動搖。對葉女士來說,事情一直都非常的清楚簡單——她要沈欽去爭取濱海的財產,安迪肯合作,就是夥伴,不肯合作,就要消滅,劉瑕也一樣,肯合作,她就承認兩人的關係,不肯合作……她就也要把她消除,至於沈欽能不能熬過之後的打擊,這並不關她的事,沈欽能熬過,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了,Okay,很好,如果熬不過的話,她也就當沒這個兒子,反正之前那個脫離她意誌的兒子,對她來說也和沒有差不多。
葉女士是真的麵如其人——她其實沒有麵具,她就是那張麵具。老歐洲的,貴族的……活得無視世事變遷並非一種誇獎,在心理學上也可看作是一種偏執,注意力膠著於自我,沒有餘裕分給別人。
做她的兒子,沈欽有那些心理疾病,並不讓人詫異。
「安迪的事,終究屬於美國。」她立刻換了個策略,似笑非笑地看向葉女士,不露絲毫挫敗,「就說回現在吧,葉女士,不管你用什麼手段搬走了安迪——希望你不至於天真到認為,我也會被同樣的手段打倒。」
「是嗎?」葉女士端起水杯,微微歪頭,「劉小姐聽起來對自己似乎很有信心?」
劉瑕回以恬靜的微笑,但她的心情遠沒有表情這麼樂觀:葉女士到目前都還完全沒有失去鎮定,她還有籌碼。
兩個女人對視一段時間,無形的火花在眼神相接處不斷閃爍迸發:雖然交談得有限,但大量的信息已被交換,許多未被談及的事情,雙方都已心知肚明。這種對峙,可說是兩個女人最原始、最無法罷休的鬥爭——母親和情人之間,圍繞著男人的鬥爭。主宰世界的未必是男人,但主宰男人的一定是女人,葉女士和劉瑕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但卻都領悟到了如今這種抗衡的本質:誰能奪得沈欽,誰就是最後的贏家。
從現有的條件來看,劉瑕其實並不明白葉女士為什麼這麼鎮定——沈欽本人的意願已經非常清晰並強烈了,葉女士也終究不可能囂張到□□,直接從肉體上把她消滅,想要從心靈上擊潰她,逼她自殺……
嗬,安迪自殺的細節,她終究沒法全憑猜測,不過,她的心靈被擊潰?這個笑話……還真的蠻好笑的,任何一個對她稍稍有些瞭解的人,都不會做出如此愚蠢的判斷,而她剛才也的確確保自己對葉女士好好地展示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