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隆……

隆隆隆……

強光,鐵門,隧道。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頭好痛。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像是在給什麼撞擊,真的,好痛。

*****

隱約,我感到頭頂是陣輕微的搖晃。我的髮根正抵著某道光滑的硬物,不停震盪著。我輕皺眉頭,把雙眼勉強睜開。

「呼啊……!」

我張開口,猛然吸進一口氣。

強光遽然從四麵八方湧進眼簾,瞳孔因瞬間的強烈對比而無法適應,看到盡是朦矓一片的光影。漸漸,我感到震盪——不隻是頭部的震盪,而是整個身體都在震。我正坐在某道軟軟的「東西」上,這「東西」依據住某個頻率在輕微的搖擺著。

「喂,搞咩啊。」

某道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嗄?

「拿,同你講,咪諗住玩野啊!」

我揉了下眼皮,嚐試把眼前的事物看清。一點又一點的橘紅色燈光,瞬間掠過,是街燈。我看著玻璃窗外的街景,那快速後退的景色,早已關門下閘的商店,了無人煙的人行道,頭頂上籠罩的天橋底。我認得,我認得這裏……

旺角道。

這裏是旺角道,就在西洋菜街轉角處,海皇粥店對出的那段,旺角道。

轉頭往前看,我看到一個又一個的人頭,有男有女,有長髮有短髮,全都背向著我。我發覺自己正坐在一張柔軟的椅子中,就在這群男女的正後方。我看著身旁玻璃窗外快速掠過的旺角道街景,嚐試了解這是什麼一回事。慢著,這裏是……

小巴?

紅van車廂裏?最後一排?

「喂,我旺角道起飛,旺角道起飛……」

車頭某處傳來一陣粗獷的聲音,大聲吼叫。聽到如此一句,我竟感到一陣似曾相識,卻又非常陌生的感覺。思緒混淆期間,我平放在椅子上的雙手,下意識的抓緊了下,摸到小巴椅子那粗糙又破爛的塑膠表層。

那是一種非常真實感覺。非常非常的真。

就像你走在銅鑼灣祟光門外,準備看燈過馬路時的那種焦急感,你不會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對,我不是在做夢。眼前的一切一切,都是真的。

什麼回事?

「喂!喂!同你講緊野啊。」

身旁的聲音又在響起。十分接近,就在耳邊。

我還沒了解這到底是啥回事,即反射動作的轉過頭來,看往身邊講話的人。一個穿著純白色襯衫,鼻上擱著一副黑色粗框眼鏡的瘦削男子,突如其來的進入我視線範圍。

我認得他,眼前的這個男人……

阿……信……

——不!慢著!

他不是阿信!

眼前這個瘦削男子,穿著阿信的襯衫,頭戴粗框眼鏡,的確與阿信有幾分像。可他決不是阿信!

我不認識他!

「喂,無野啊,係咪飲多左啊。」男子伸手輕拍我的肩膀,一臉懊惱,「無理由啊!我地都無叫酒。喂,你唔係連飲汽水都會醉啊嘛!」

男子突如其來的一拍,我卻感到無比的驚懼感,慌張側過身來,把他的手甩開。

「唔好掂我!」我狂呼怒叫,瞪著眼前的陌生男子,嚐試動身站起來,「你係邊個!」

男子看著我的行逕,完全傻了眼:「咩啊!」

說罷他即伸出雙手,嚐試把我按下。我沒有讓他有觸碰我的機會,挪動身子,從座椅上站起。

「咩事!到底發生咩事!」我激動大叫,抓著身前的灰色椅背,吼叫道,「做咩事?答我,宜家究竟發生緊咩事!」

我看著腳底下微微抖動的紅van地板,看著車窗外掠動的旺角街頭……What the fug fug on!!

我為什麼會在紅van車上,我是怎麼來到這裏?

這荒謬的一刻,我雖然不能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回事,腦內卻有種意識告訴自己,一切都毫不連貫,不合情理。對,這一切都連不起來——慢著,我出現在這台紅van車廂之前,到底在幹嘛?

「仆街……」我低吟一下,用力拍了下額頭,嚐試記起之前的事。

卡噠卡噠、轟隆轟隆、車底下嚴重冒煙的引擎、吐露港、夜夜癡纏、我將孤單,你將消失,像這一晚、白粉友、被撞飛的畫麵、破窗而出的白粉友、四周一片黑暗、唯一的亮光、隧道、拋錨、獅子山、防毒麵具人、手術刀、被擋住,前無去路的隧道……

中年男子……Yuki……

我。

猶如早上起來嚐試記下剛發過的夢,當下我隻想到一些淩碎畫麵,模糊之餘更是完全連不起來。我用力想著,卻抓了個空,更感到這些畫麵正慢慢消逝,往我腦海深處沉殿去。不成,完全想不起。

我唯一知道的是,眼前所在的這台小巴,這個場景,既熟悉,又陌生——我不屬於這裏。我別過頭來,伸手揪著「阿信」的衣領,憤然問:「點解我會係度!點解我會係度架!」

「阿信」完全沒預期我會這樣做,整個人愣住了,某道黑色物件從他手上溜走,「啪」的一聲,跌落在地板上。我側頭察看,發現是一枝紅色的雙頭筆。

我疑惑,順著阿信攤開的手掌方向,往前方座椅的棕色椅背看去。

就在那早已給割至破破爛爛,充滿原子筆和塗改液語句的塑膠椅背上,我看到一列貌似是給新畫上去,還閃著濕潤的墨水反光,非常潦草的塗鴉圖案。

我非常肯定這是「阿信」剛剛畫上去的一列塗鴉,因為整塊椅背上,就隻有這列塗鴉圖案是紅色——十七個紅色火柴人圖案。

十七個都平排著,十七個都手牽著手…

看到「火柴人圖案」的剎那間,心底猝然翻出一陣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是在某處見過同樣的東西……大帽山、大雨、紅van、林村、倒影、椅背、火柴人、撞擊、撞擊、撞擊、白色麵具……

跳剪畫麵過後,一組奇怪的字眼浮現於腦間——「火柴人預言」。

它們頭上,該是寫著一個個數字,預言著我們的死亡時間!

還有還有!火柴人圖案的右上角,該是畫著一個戴著麵具的「防毒麵具火柴人」,遠遠的看著他們……兩大,一小。

想罷,我即低頭向椅背的火柴人圖案看去,嚐試察看預言數字的蹤影——卻看不到。給剛剛劃上去,還閃墨水反光的紅色火柴人公仔,它們頭上除了其他沒關係的原子筆塗鴉外,根本沒有數字,右上角也沒啥「防毒麵具火柴人」。

就這樣的,隻有十七個火柴人圖案,手牽著手「站」在那邊。

不對啊,沒有「數字」,沒有「麵具」,難道這裏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台紅van」?還有,為何我啥都沒有記起,卻這麼確定,眼前的這個人叫「阿信」!然後記憶中的「那台紅van」,又到底是……

我站著原地,疑感皺眉,不能理解到底發生了啥事。

看到我如此神色,還坐在椅子上的「阿信」即伸手拉扯我的褲角,一臉別扭道:「喂,大佬啊,你唔好咁癡線啦。又係你提議畫公仔既,枝筆仲係你自己既添,你唔係到宜家先玩野啊。」

「Shit……」我輕拍了下額頭,嚐試把思想弄清,強迫自己振定下來。

「阿信」沒在意我的異樣,微彎下腰,左手重新拾起掉在地上的雙頭筆,道:「唔畫咪唔畫囉,唔洗嚇到我跌筆既。」

我搖搖頭,急忙鬆開他拉扯住的手,強裝冷靜向他道:「聽住,枝筆唔係我既,我亦都從來無叫你畫過任何野——我唔知到底發生咩事,亦唔知你係邊個。我之前曾經經歷果呢一切,但都有小小唔同。我唔知到底究竟係時光倒流,定係我入左另一個平行時空。總之,我唔屬於呢度。我唔識你,更加唔係你朋友。」

聽到我的連珠炮發的話語,「阿信」先是愣了數秒,「嗄」了一聲,嚐試理解我在說什麼。

接著,他嘴角遽然咧開,尷尬笑道:「咩啊,阿池你噏乜啊——」

他剛叫我什麼?「阿池」?

沒待他說下去,我即把他的話打斷:「咪住先,你叫我阿池?我個名叫遊梓池啊嘛……」我頓了一頓,伸手指著他本人:「咁你呢,你叫咩名?阿信?」

「阿信」猛地搖頭,訕笑道:「唔係啊,我叫梁朝偉。喂!你啲戲都幾好喎,咁叻去考藝員訓練班啊笨!」

我沒理會「阿信」這種不知情的挖苦,嚐試越身誇過他,步出座椅旁的走廊通道。不成,這一切都嚴重的扭曲,搞錯了。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我都不可以繼續待在車上,我要下車。

「喂,唔係咁啊?」「阿信」以為我在生氣,連忙把我拉住:「喂,講下笑乍喎。咩啊,家陣你扮得野,我唔扮得啊?」

我擺脫他的攔阻,扶著椅背,硬生生站在車廂中央的走廊通道。聽到我和「阿信」的爭吵,小巴上的大部份乘客此時已轉過頭來,好奇看著車廂後方的我們倆。

我看著他們的臉孔,極力抑製內心的激動。

「眼鏡青年」、兩個「MK潮童」、「睇波男女」、「中年女子」、「白粉友」、「LV港女」、「油頭毒撚」、「Peter」、「Jasmine」、「中大Yuki」……

剎那間,腦海間掃過了一係列的暱稱和名字,我想不起這些人到底是幹嘛的,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我「認得」他們,卻都「不認識」他們。

一如身旁的「阿信」,小巴內的毎一個乘客,他們所穿的衣服、所作的打扮,我都輕易辨識得到。甚至,他們各自的年紀,也跟我記憶中的「那些人」都很相像,教我一看就知道「誰」是「誰」。

可我還是一個都不認識。

小巴上乘客的穿衣打扮得很像「那些人」,卻都不是「那些人」——對我來說,他們完全全任是群素未謀麵的人。而我就這樣站在那邊,跟他們尷尬對望著。

此時紅van已駛離了旺角道,轉進何文田與九龍塘交界,準備於窩打老道上飛馳。

「啪噠、啪噠、啪噠、啪噠……」

那裏突然傳來一陣強勁的電子節拍,我皺眉,循著聲音抬頭看去,發覺是車頂揚聲器所傳出的音樂。如無意外,小巴司機正在聽收音機。

「繁星已睡 騎警已睡 狂風再共 街燈暢聚

黃燈有罪 紅燈有罪 聯黨結隊 表演壯舉」

聽到車頂傳來「健神」的聲音,我完全愣住了——在重複!一切都在重複!

腦海間遽然出一個模糊卻真實的畫麵:就在某個淩晨夜色裏,我坐上了一台從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當紅van開始轉上窩打老道時,當時的我,也一樣是在聽《極速》!鄭伊健「健神」的《極速》!就在我電話裏的“Midnight Express” Playlist!

一定是!不會有錯!

——慢著,那天晚上我到底為啥會出現在旺角?我閉合雙眼,嚐試倒帶,記起那夜淩晨的「實際情況」……我溘然記起陳奕迅《無人之境》的歌詞。

對!那天晚上我們在唱K!我約了幾個舊同學在旺角新之城「唱K」!我轉頭看著坐在位子上的「阿信」,雙眼猛睜,一臉詫異:「你……我地頭先……」

「阿信」被我看得混身不自在,茫然說出一句:「頭先?點啊,你係咪唱K唱到傻左啊。」

「唱K」!真的是「唱K」!這完全跟腦海裏「那夜淩晨」的一切都微妙地重複著!

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啥我會在這裏,為啥我會完全失去記憶!這群小巴乘客究竟是什麼一回事!他們是誰?

「The legend is back, I shoot suckers like crack,

and attack with my tire track, as big as pay back……」

車頂揚聲器開始傳來《極速》中段的英語間奏,我看著車窗外快速後退的九龍塘景色,清楚紅van快要跑完這段窩打老道,開始上橋往獅子山隧道駛去。不成,雖則說不出是幹嘛,心底卻有股強力的預感,告知我非常不好的悲劇即將發生,並叫我趕快需要下車,就現在!

我轉過頭來,望向前方,準備向車頭開車的「小巴司機」大嚷叫:「停——」

可話說到一半,卻被另一把男聲給掩蓋住。

「阿池!」

聲音竟在喊我的名字。

我立即轉身,循著聲音源頭看去。就在小巴的車頭位置,靠近窗邊的座位旁,站著兩個身影,一男一女。

我不「認識」他們,卻「認得」他們。

一如車廂內其餘乘客,此時此刻,他們已全然換上一副我不認識的臉孔,以及一把我不認識的聲線。可從「他們」的身高、體格、以至肢體語言來判斷,我還是第一眼就能把他們辨識出來。

「中年男子」,「Yuki」。

剎那間,猶如電影中那些沒人說話,彼此隻道看著對方的奇怪場麵,在這搖晃不定的紅van車廂裏,我們三人就這樣的對望了兩秒,麵麵相覷。我甚至確定不了,此刻站在眼前的二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