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一)(1 / 3)

大寧武定三年,帝詔令天下,以太子儀仗迎皇七子齊少衝回帝都進大靖宮。至此,流落民間整整十年的齊少衝得以重回宸京,再次觸摸到帝國的心髒。

朝野俱驚動,但嘩然喧囂隻在市井街巷,金馬玉堂之上卻是一派不動聲色,堪比三九冰封的湖麵,內閣六部固然老成持重,而原本一旦風吹草動便如蠅見血的禦史言官也是一反常態,紛紛緘默以示柔順。

原因無他,此事實在是諱莫如深沾染不得,隻與昔年慧純太子被害有關,與永熙二十二年的宮變奪位有關,與子囚父父又殺子有關,是天家陰私秘而不宣,隻存雪泥鴻爪而不見首尾脈絡。

更何況,眼下雖說是政清治明帝心如海,但聰明人自然知曉,有些諫言如傷筋動骨,撓龍背小犯上,有些則是剜心奪魂,揭龍鱗大犯上,前者易恕,後者難饒,盛世好年景,言官也想娶老婆養孩子熱炕頭喝小酒,好生過幾天太平日子。

禮部欽天監擇一黃道吉日,齊少衝一行車馬粼粼簇簇大擁,身後九龍傘瑞草傘、雙龍扇孔雀扇、幡旗弓矢、金鉞骨朵等井然有序森嚴規整,鴻臚寺奏禮、執事官引導、雄赳赳兩列侍衛乘馬隨行,從正東懷陽門進內城,再過章懿門進大靖宮,齊少衝方下得車駕,踏上漢白玉階時,瑞雪初降。

齊少衝停住腳步,半眯著眼眸,眼尾微微上挑,眼神半隱在濃長的睫毛下,淡淡的斜睨一眼蒼穹,似有一瞬間的恍惚:“子石,今年這場雪大得很……”

穆子石聲音清朗,有種明亮而堅硬的質感:“瑞雪兆豐年。”

齊少衝身著華麗貴重的石青色袍服,繡五爪金龍,前後正龍,兩肩行龍,領口腰袖飾以紫貂,嗬出的熱氣融化了麵前的雪花,卻低聲道:“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

穆子石微微一笑,看進了齊少衝的眼睛,意有所指:“於時始雪,五處俱賀,恰逢殿下重歸,此為吉兆。”

齊少衝略一頷首,並不多言。

迎麵已有大太監梁萬穀恭恭敬敬的傳話:“皇上口諭,皇七子治平宮見駕。”

武定帝此番迎齊少衝回宮,諸般事體甚是耐人尋味乃至捉摸不透。

恩賜以太子全副儀仗,卻不曾宣德殿正式冊封。

賜住崇明宮,即曆來太子東宮,東宮印寶、屬官、詹事、賓客甄選齊備,卻不賜太子冠冕衣飾,更於齊少衝進宮當日不允於前朝承天殿拜謁,隻在內廷治平宮覲見。

帝心難測,而以武定帝所經曆,更該格外難以揣摩。

齊少衝神色不變,嘴角緊抿,隻奉旨而行,應對從容更無一絲生澀不安,身遭眾人心中不免讚歎,不愧天家骨肉,生來的氣度不凡,卻不知齊少衝手心已攥出了津津熱汗。

一進前朝內廷交界的含光門,外臣外侍無詔不得擅入,一時盡皆退去,齊少衝隻攜龍朔侍衛六人與穆子石,隨梁萬穀默默前行。

宮中台殿宇闊別十載,卻是熟稔如舊。不知不覺間,一朵雪花撲入齊少衝眼中,不知怎麼的,眼眸已是濕得透了,連睫毛上都挑出一滴水珠來。

穆子石若有所感,因兩人挨得近,便在垂下的袖子裏,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腕,半是安慰半是警示,不想齊少衝突然一翻手腕,牢牢握住了穆子石的手掌,再不鬆開。

穆子石一驚,眉頭微蹙,忙要掙脫,齊少衝卻偏過臉來,黑漆漆的瞳仁裏自然而然流露出天真依賴的神態,一時少年稚氣盡露無遺。穆子石微仰起頭,與他眼神一觸,不由得心中一軟,十年來逃亡路上山賊窩裏,繁街陋巷北地軍營,顛沛流離一切種種登時曆曆盡湧,而齊少衝手心的溫度,也似乎通過自己冰涼的掌心,熱水般注入四肢百骸血脈心頭。

看慣了的少年驟然從那身華貴的皇子服飾裏脫顯出來,仍是那個自己一路看著長大的齊少衝,是叫了自己十年哥哥的孩子。

雪越下越大,早有侍從撐傘遮定齊少衝,其餘人等頂風冒雪,卻沒有半點怕冷畏寒之色。

齊少衝攥著穆子石的手,忍不住問道:“冷麼?”

聲音低沉中說不盡的溫柔親密。

穆子石搖搖頭,冷靜而自持:“謝殿下關心。”

齊少衝一怔,明白此刻身入宮中,一言一行輕重進退自該無比小心謹慎,卻仍是執拗的沉默著,攜穆子石的手步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