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德十二年八月初二,五更鼓敲過,通往皇宮的各街道上已是大小各色的轎子一乘接著一乘地匆匆太過,卻皆是趕著上朝的衆府邸大人們的轎子。
天色還灰暗著,慧安坐在轎中撩起轎簾瞧著遠遠近近,前前後後伺候主子們上朝的跟轎奴才手中的燈籠似天際散落的星光一般在管道上鋪展開來,倒沒想到有一日自己這一介女流也能加入到這些朝廷肱骨之臣的行列中,一同前往早朝,竟真的能夠像母親一般以國之棟梁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登上金鑾寶殿,接受皇帝的封賞,慧安不覺咯咯的笑了起來。
那日關雲鶴說了要送她回京,慧安和關雲鶴說了一夜的話,翌日清晨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待醒來時卻已是出了城,在回京的馬車上了。自京城趕往邊關時因是惦記著瘟疫之時,故而隻趕了不足十日的路,這次回京卻是跟著大隊直晃了盡一個月才進京。
他們是在兩日前入了北城門,而今日卻是賢康帝在金鑾殿上論功行賞太仆寺立功官員的時候,故而慧安雖是官居區區七品,論理是差了許多台階才有機會踏足金鑾殿的,可今兒她卻能有幸登廟堂之高。
慧安心中有些雀躍又極度恍惚,爲這一日她等了太久,也吃了太多的苦,可如今眼見著便能實現心中追求的目標,她竟是沒有想象中的興奮,有的隻是心頭淡淡的歡喜。
隻想起昨夜全公公夜裏的突然造訪,還有全公公的那些話,以及自己所做的決定,慧安心中卻又升起一絲悲喜不定的情感來。
昨夜她本已沈睡,隻卻突然被方嬤嬤喚了醒來,聽聞是賢康帝身邊的全公公突然身著布衣而來,慧安當即心中便是咯噔一下,隻以爲出了什麽大事,匆匆地起身到了花廳,全公公卻是吃著茶做顧而言他地扯了一通沒用的話,後來才說起這些年賢康帝日漸收攏軍權的事情來。
隻說當年華國公若非想不來,非抓著軍權不放,便也不至於最後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又說鳳陽侯府兩代忠勇,皇恩浩蕩,皇上這才看重慧安,允其爲官,這次立了功,承襲爵位那也是理所當然。慧安聽到這裏才算覺出味兒來,感情這全公公是爲賢康帝來討要封侯的利息,向她要沈家軍的軍權來了。
那沈家軍說白了也就是當年跟著沈強一起出身草莽的那最初的一批人,他們生下的子嗣因也多數從了軍,而這些人又對沈強異常忠誠,跟著他出山從軍後更是一直都劃在了沈強的名下,即便沈強後來成爲大將軍,率領的隊伍越來越多,可這些人卻是至始至終都跟隨著沈強,直至大輝建朝,因這些人的人數並不算多,故而皇帝便也沒放在心上,仍舊由著沈強自行號令,如朝廷有調令,直接吩咐沈強便是,後來這沈家軍便順是你又落到了沈清的手中。
而沈家軍未曾對外招過兵,都是所謂的沈家後人子承父業進入軍營成爲兵勇,故而當年沈強時這些人尚且有兩千來人,可到慧安的母親沈清時卻隻剩下不足千人。
這麽一支隊伍按說朝廷根本就不用放在心上,可問題就在於,沈家軍中有一支很厲害的火銃隊,那卻是大輝的唯一一支火銃隊!而且這軍隊的火銃本就是歸屬沈強的,從一開始也是這群烏合之衆的山賊出山時便自帶的火銃隊。
那火銃說起來曆卻也叫人笑話,卻是沈強當年做盜墓行無意自前朝一個小藩王尤麗王的墓穴中給挖出來的,尤麗王的藩國靠海,傳言這些火銃都是其派人自海的另一邊千辛萬苦弄回來的。
因前朝戰亂,尤麗國滅國,前往大海彼岸的海形圖遍尋不到,而尤麗王在戰亂中失蹤,最後都無人得知其蹤跡,隻在一些書籍上出現過這種威力不凡的火銃。
而世事有時就是這麽叫人驚歎,這尤麗王的藩國明明是在海邊,可偏就叫在中原腹地當土匪的沈強無意間將他的墓給挖了出來,同時還挖出了這麽一批保存完好的火銃,並叫他研究出了火銃的用法,還組合了一隊火銃隊。
而大輝如今的火銃卻都是將作監按照尤麗王墓穴出土的火銃圖樣製作而成的,卻不知因何問題,這些火銃製作出來就沒有沈家軍的火銃厲害,不光是射程連威力也遠遠不及。
故而沈家軍的火銃隊極爲出名,也曾在戰場上很是出過兩次風頭,而沈強也因此火銃隊驕傲異常,沈強死後,沈清因繼承了父業,故而沈家軍雖是早已名存實亡,可沈家的火銃隊還是存在的!
可待沈清過世後,慧安還小,駐紮在當年沈強家鄉毫州的沈家軍卻依然被賢康帝派人控製,這麽些年了,慧安根本連沈家軍的影子都沒見到過,對她沈家軍的火銃隊其實是一個很虛無的存在。
故而前世時倒也不是她敗家,實在是對這什麽沈家軍就沒什麽感情,故而才會自以爲是地拿其和賢康帝換來了於秦王的一段孽緣。
如今被全公公提及此事,慧安卻是你一點都不意外的,她早先便和關雲鶴商量過了這個問題。
兩人商議的結果是,沈家軍其實早已飛出了慧安的手掌心,便是當年火銃隊的兵勇們都是沈強歃血爲盟的兄弟,可如今早已隔了兩三代人,慧安這小主子又從未露過麵,相反卻一直是賢康帝在控製著這支隊伍。這對慧安來說,實已不算是沈家的隊伍了。
賢康帝如此重視這支隊伍,大抵也是怕這支隊伍的殺傷力,生恐哪日這支隊伍被有些人利用,將銃口對準他,成爲刺殺皇帝的利器吧。
而畢竟這支隊伍和鳳陽侯府的淵源極沈,而且並非所有和沈強同輩的沈家軍老人都已過世,他們中有一些身子硬朗的還活在這個世上,而且對沈強還是有著濃厚的感情的。
如今鳳陽侯府隻剩下慧安一人,雖說是天下之兵盡皆王兵,但沈家軍畢竟更像是沈家的私有物,慧安若是個男子便還好些,將其收爲己用便好,真若是不堪大用,令其交出軍權來卻也無人能說出個什麽來。
可偏慧安就是個小女娃,這若是賢康帝不吭不想地就將沈家軍收爲己用,卻是怕將來有一日世人要說他欺負孤寡,薄情寡恩的。
故而如今眼見著慧安立了功,欲行封賞,賢康帝才在此時叫心腹秘密前來張了這個口。
一來如今情況由不得慧安,再來關雲鶴先前也說,興許這支隊伍落到了賢康帝的手中來日還說不定能發揮到出其不意的效用,故而慧安一聽全公公的話便笑著起了身,道:“公公且先等等我。”
她言罷便進了內室,片刻後卻是拿了半塊翠玉雕刻的海鳥玉佩來,遞給全公公,道:“公公可能也知道,當年的火銃已是從尤麗王的墓穴中挖出來的,故而這兵符便也用的是尤麗王的遺物,這塊玉佩是當年尤麗王腰間的,上麵的青鳥正是尤麗國的國鳥,這半闕玉佩便是兵符了。”
全公公聞言仔細瞧了瞧那玉佩,這才笑著說:“不愧是尤麗王鍾愛之物,果真不管玉質還是雕工都是極品,隻是此物貴重……”
慧安聞言便笑著道:“萬壽節眼見便要到了,還請公公代爲呈上皇上,這也是下臣的一片心,還請公公務必幫我。”
全公公聞言便哈哈一笑,將那玉佩好生的裝好,卻道:“天色已不早了,明日沈大人還要進宮早朝,灑家便不再打攪了,就此告辭。”
當時全公公已步出花廳,卻又笑著回道,隻說了一句:夫人是懂得取舍之人,必有後福……
慧安想著這些,不覺搖頭一笑,而她恍惚間轎子已到達了宮門前,慧安低眉順眼地進了廣場,站在了百官之後。
今日太仆寺和她一起見駕的便隻有雲大人,慧安和他站在一起,一老一少,倒是極惹人注目。
隻大臣們對此事早已知曉,遇那熟識的便隻打個招呼就各自尋到自己的位置恭敬地站定,等著時辰一到好按序進殿。
當悠揚而又威嚴的鍾鼓聲在一重重紅牆碧瓦間跌宕回想,金台上傳旨內侍清亮的聲音高高響起,又響過三聲鳴鞭後,慧安才深吸一口氣跟在文官之後緩緩鄒潤了高殿巍峨之處。
腳下的台階像是一直走不盡一般,四下靜寂,隻聞大臣們整齊的腳步聲,肅穆而威嚴,慧安本沈靜的心便在這一劫節的高階上變得動蕩了起來,一股敬畏之情畏懼之意油然而生。
待進了殿,和衆大臣們一起跪拜過賢康帝,台上傳來全公公的叫起身,慧安才跟著起了身,恭敬地低著頭站在了最靠門口的末位。
上頭賢康帝似心情極好,說起邊疆的馬瘟,他先贊賞了芶大人兩句,芶大人出列說了兩句場麵話,卻是將功勞推給了她和雲大人。
慧安知曉,早在她未曾回到京城時,關雲鶴已暗中令人上折子請恩,向賢康帝爲她討要該得的恩賞,自雲大人回來後,更是聯名太仆寺的幾位獸醫博士也向賢康帝進了言。
而今日賢康帝既將她宣上了這神聖的金鑾殿,此事應是十拿九穩了,可如今聽到芶大人提及自己,慧安竟是手心冒出了一層虛汗。
“朕也聽雲大人等人言道此次罵馬瘟能夠及時得到消除,功勞最大的便是沈愛卿,若非沈愛卿發現引起馬瘟的病因,隻怕我大輝今年要遭受極嚴重的災難。沈愛卿實乃我大輝巾幗,甚肖其母啊!”
慧安聞言忙出列跪了下來,道:“能治好馬瘟乃全部太仆寺官員共同的功勞,微臣不敢貪功,望皇上明鑒!”
慧安說著已是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賢康帝卻是朗聲而笑,道:“朕賞罰分明,沈愛卿方心,太仆寺的官員朕統統有賞,隻沈愛卿和雲愛卿的功勞至高,卻也是定要單獨受賞的。”
賢康帝說著沖一旁站著的全公公擡了擡手,全公公便忙將草擬好的聖旨取出來,上前一步,揚聲道:“太仆寺丞雲大人,主事沈大人接旨。”
全公公聲音一落,一旁的雲大人忙也站了出來,俯身跪下。
全公公的聲音便再次響起,慧安手心捏了一把汗,根本沒聽清他說的一堆話,隻聽到擢升雲大人爲正四品太仆寺少卿。慧安心中便是一定,雲大人本是從六品,立此一功竟連升了四個台階,那麽對她想來便也不能再不疼不癢地賞賜些什麽金銀之物了。
慧安正想著,那邊全公公已經念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鳳陽侯沈強隨太祖起兵衷心可表,爲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其女沈清承父之誌,巾幗不讓須眉,特受先帝恩賜承襲鳳陽侯爵位,依祖例,鳳陽爵位,可世襲罔替。今女侯之女沈慧安雖係女子,然多次於國有功,猶勝男人,今朕特允其繼鳳陽侯之爵,並勝任從六品太仆寺主簿一職,望卿自勉之,欽此,謝恩。”
慧安聞言,隻覺心口砰砰直跳,一時間大殿中似乎都空蕩虛無了起來,待全公公又念了一遍謝恩,慧安才忙恭敬跪倒,顫聲道:“微臣謝皇上隆恩。”
全公公步下台階,將那明黃的聖旨交給慧安,慧安擡起雙手卻隻覺著那薄薄的錦緞竟是如有千斤般,她擡眸那聖旨的側邊上繡著仙鶴,正是大輝封侯襲侯專
門的紋飾。和鳳陽侯府的祠堂中供奉的那道當年母親襲爵時的詔書一模一樣……
慧安眼眶登時便紅了起來,手指已是顫抖不止,當年母親是否也如她這般,因保全了沈府的榮耀而興奮喜悅呢。
母親,您看到了嗎?侯府,女兒這次守住了!
慧安都不知曉自己是怎麽恍惚地站起身,又是怎麽跟著衆大臣退出大殿的,更不知道一路是怎麽回到了鳳陽侯府中,待童氏欣悅萬分地將她抱入懷中,激動地說著話時,慧安才慢慢回過神來。
花廳中出了童氏,文景心,聶霜霜,新雅,汪明茵和二夫人等人也在,衆人皆是一臉的喜悅,大家都是聽聞慧安立功一事又知今日賢康帝在金鑾殿上召見慧安論功行賞,這才一早便前來了鳳陽侯府等消息的。
慧安瞧著這一張張明媚的笑臉,隻覺一顆心都充的慢慢的,漲漲的,竟全是快樂和幸福,隻可惜最該陪在她身邊的那人卻還是遠在邊關,隻慧安卻知道他此刻定然也有感覺,定然早已料到這一日。
“安娘啊,以後我們見著你難道還要恭恭敬敬地行大禮不成?”
“不能再叫安娘了,要叫沈女侯……”
……
謝雲芝和文景心打趣著慧安,慧安隻瞪了兩人一眼便拉了一旁聶霜霜的手,笑著道:“早便聽聞文大人調了吏部,我還想著到時候咱們能一道回京呢,偏巧我後腳到太奉,你們前腳卻是走了,太仆寺的馬車又行的慢,這便晚了一步。我瞧著你氣色極好,倒是和上回見你沒多大差別,今兒怎沒帶言哥兒過來給我瞧瞧?”
言哥兒正是聶霜霜爲文思存生的嫡長子,這段時日以來慧安和聶霜霜也是常常通信的。自聶霜霜生下了長子,文思存便將那小妾主動打發了,府中如今也隻聶霜霜一個,慧安自聶霜霜的信件中便能感受到她的幸福和滿足,如今見她麵色極好,人也豐滿了些,整個人都煥發著神采,便知文思存是真正的待她好,心中也替她高興。
而聶霜霜聽聞慧安問起兒子,麵色便浮現了慈祥的笑容,道:“那孩子皮的緊,倒是你,那會子聽聞你中毒的事可把我嚇壞了,隻那時候我身子正巧最沈,也不能回來瞧你,到底是吉人自有天相,那日在沈府瞧見果果,真是個討喜的孩子,小模樣長的……將來定比你還要好看上三分呢,一雙大眼睛黑溜溜的,人一逗就笑,一瞧便是個機靈鬼兒,真真是好呢。”
聶霜霜說著竟是眼眶微紅,慧安知她爲自己擔心了。先前她生下兒子,回京報喜時還曾特意的交代,讓瞞著她這消息,想來便是恐當時她剛剛得知中毒聽聞這消息後反會觸景生情,傷心難過。最後還是她連番問起,文景心才將消息送了過來。
聶霜霜這般心意,慧安自是感念的,握著她的手,笑著道:“這處如今也就你我做了母親,來日咱倆好好說說體己話,就咱們倆,誰都不叫。”
“好啊,這要背著我們謀算什麽呢!沈女侯這可不厚道,如今承襲了爵位,總歸是要好好擺上一桌席麵邀衆姐妹們來吃上一回的,可不能隻給聶姐姐這麵子,卻將我們都給忘了。”謝雲芝偏巧聽到兩人的話,當即便嚷嚷了起來,一時間屋中又是一陣的鬧騰,歡笑聲直飛出老遠,蕩出院子令鳳陽侯府的奴婢們也都說笑著精氣神兒十足了起來。
慧安在京城中沒待上幾日邊關就傳來了北胡兩大部族大鬧瘟疫,征北軍趁勢出擊,大敗北胡的消息。而北胡的大汗厄爾倫遭受重擊後已率北胡各部北遷撒雲河以西避難,這消息傳到京中,舉國歡慶,可賢康帝卻尤覺不足,隻道這是大好時機,大輝應趁勝將胡人一舉趕出莫漢大草原。
故而賢康帝便傳令加快開辟南方養馬場餓規模,在北境中各城郡建立太仆寺的下屬衙署之事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慧安趁此時機上了請奏出任雁城典廄署令一職,早先關雲鶴便說此事他會從中周旋,故而上了折子,慧安便一門心思地安心在家帶孩子等消息。
和果果一別便是兩月有餘,雖慧安沒有一日不在想念孩子,這顯然果果卻沒同樣想念母親,對童氏和方嬤嬤竟都比對慧安要來的親近。
慧安瞧著自是心中難受,連日來一有空便和果果呆在一起,哄她逗她,也不知是果果念起了她的氣息,還是連日的相處已經和她相熟了,總之這兩日果果已開始學會依賴慧安了。
每每見她沖自己笑,不停地伸出小胖手四下舞動,慧安便覺一顆心都化成了水,隻想將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捧給她。
隻慧安未能享受兩日的清閑,賢康帝便允了她的奏請,令她即日便北上供職。慧安自是欣喜萬分,隻因任了典廄署令一職她便是得了外放,三年才考評一次,若無變故便能常年住在雁城,而這次她卻是要帶著女兒一同前赴雁城的。
這次一去卻不知何日才會回來,故而隻鳳陽侯府和東亭侯府便有極多的事情等著慧安一一安排,鳳陽侯府還好說些,這些年她本就不常在府中,府中的事多是童氏和方嬤嬤,竹名等老人在料理,隻需還按著原先的規矩來,每半年將府上那處的賬目拿給慧安過目便是。
可東亭侯府從來都沒長久地缺過主子,上次分過家後,雖是按著周總管篩選的名單精簡了府中奴婢,留下的都是早年曾跟隨過顧舒雲,或是那些衷心關雲鶴的老實本分之人,可慧安到底對他們都不熟悉,如今一下子要離京,這些事便不得不好好的琢磨下,而且還得請二夫人平日裏多多照看這東院才是。
慧安騰出幾日時間,在周管家的陪同下好好熟悉了下府中留下的老人們,細細將事情都理順了,這才備了禮物去尋二夫人。
如今二房和大房中間壘起了高高的牆,卻是要出了府門繞一圈才能從另一邊進二房的大門。府中下人們也慣常將兩邊稱爲西院和東院,之前都是二夫人過來給定國夫人請安,慧安自分家之後從未去過西院,這下子竟是要繞上這麽一大圈子,她不覺又心生悲意。可她這邊轎子剛剛出了前院的儀門,便聞府門處傳來一陣陣的喧囂聲,慧安蹙眉,令秋兒打前去探,半晌秋兒奔了回來,麵色卻是有些古怪,慧安挑眉,她才回道:“少奶奶,是孫心慈抱著孩子跪在咱們府門口呢,說什麽是少奶奶您的親妹妹,如今走投無路,少奶奶卻忍心將她堵在門外,連口熱茶都沒有,哭著喊著地要見您。少奶奶,要不奴婢過去將她趕走,少奶奶再出府?”
慧安聞言倒是一愣,那次在街頭偶遇孫心慈後,慧安曾叫春兒盯著她,孫心慈卻並未在街頭流浪就被馬府的老太君給接了回去,隻因老太君急著抱孫子,不知哪裏聽說了孫心慈的事,便隔開馬鳴遠的妻子將人給又接了回去。
慧安知曉後便再未多加留意她,隻因那馬夫人慧安也算是見識過了,著實是個難纏的,既有法子哄的馬鳴遠將孫心慈給送了人,便定然容不下一個懷著身孕的孫心慈。
孫心慈這一回去有的是苦頭吃,果然,慧安産下果果之後沒多久孫心慈便也産下了一個女嬰,可那嬰孩兒卻是被人動了手腳,生下了就是個啞巴,且腦子也有不足。
當時慧安得知這個消息後,心中還生出幾分荒謬的感覺來,總覺著是前世孫心慈欠了她的,而今世遭在她腹中孩子身上的難便就落在了孫心慈的孩子身上,故而一度慧安對那孩子還有幾分的憐惜之情。
隻馬家畢竟也是鍾鳴鼎食之家,女兒雖是有問題,但到底是那家的小姐,慧安覺著好歹不至於餓死。
可禍不單行,就在慧安前些天回京的時候,馬婕妤卻突然因毒害高嬪的十九皇子被賢康帝賜死,而馬家更是株連滿門,馬鳴遠,和其父親馬治等男丁當天便被下了大獄,而刑部審判的結局卻是男人流放,女人收沒官妓,若是沒有弄錯的話,今日正是馬府抄家的日子。這時候孫心慈竟然有能耐跑到這裏瞎鬧,倒真是有些本事。
慧安想著,不覺撩起了車簾道:“去將她領過來吧,讓她在府門處吵鬧終究也不是個法子,路人瞧見不定怎麽編排呢。”
秋兒這才不情不願地領命而去,片刻慧安果見孫心慈穿著一身已破舊不堪的衣裳,半散著頭發,抱著個繈褓走了過來。而她的身後尚且跟著兩個差役模樣的人,那兩人一見慧安便忙行了過來,跪下道:“小的們叩見鳳陽侯,此女非說要見女侯一麵,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說,小的們也是怕真延誤了女侯的事,這才將她帶了過來,若是女侯不想見她,小的們這便將人帶走,決不讓她驚擾了您。”
慧安見那兩個小衙役分明就是想來討些賞錢兒的,卻還說的冠冕堂皇,心中譏笑,麵上卻是道:“能否勞煩兩位先到那邊的樹下乘乘涼,本侯和她說上兩句話。”
她言罷又瞧了身邊的秋兒一眼,秋兒上前打了賞,兩人便歡天喜地地給慧安又磕了個頭這才向樹下而去。
而這邊慧安瞧向孫心慈卻見她一張臉慘白毫無血色,身子更是單薄的嚇人,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瘦骨嶙峋的,見她看過去便忙噗通一聲跪下,卻是哭著說:“姐姐,姐姐,當初是妹妹我豬油蒙了心處處都對不住姐姐,姐姐能否大人大量原諒妹妹……”
慧安見孫心慈痛哭流涕,不覺蹙眉,已是知道了她的來意。馬家一直是依附威遠侯府而生存的,是太子一黨的,而近來在宮中佟貴妃開始展露鋒芒,兩個月前崔氏不慎病倒,賢康帝便令佟貴妃接掌了後宮事宜。
而馬婕妤是皇後的利爪,一直唯皇後馬首是瞻,如今馬府這分明是較進了朝廷和後宮的兩相爭鬥中,成了皇位的陪葬品。
孫心慈若真是悔過了,便不會等到這個時候才來尋她的諒解,不過是將她當成了最後一根稻草,想盡力一撈罷了。
休說她和孫心慈隔著仇恨,她不可能爲了孫心慈而罔顧朝廷的法令,和一個官妓糾纏不清,便是如今她對孫心慈已無恨無怨了,可她如今還想著利用她,隻這種態度便叫慧安不喜,便不會相幫於她。
像孫心慈這種白眼狼,若真是幫了,那才是養虎爲患呢,慧安想著目光便冷了下來,道:“這位姑娘怕是認錯人了。”
孫心慈卻是忙跪著向前走了兩步,便在馬車的跟前磕著頭道:“大姐姐,不,鳳陽侯,求求你幫幫我們吧,我不想去做官妓,好歹我們身上還留著一半相同的血,我若當了官妓,你麵上難道就有光嗎?鳳陽侯,你看看,你也同樣是母親,你難道就忍心我這麽大的孩子便成爲棄兒嗎?她已經生而不足了,若是再成了無人要的棄嬰,那……那可如何活下去啊,嗚嗚,鳳陽侯,求求你了,你幫幫我們吧,以後做牛做馬我定會還您的恩情,求求你了……”
眼見著當年那個曾經折辱她的女人跪在麵前哀求祈憐,慧安竟是一點都想不起前世在秦王府花園中瞧見的那張嬌豔又令人作嘔的臉了,那曾經做夢都清晰如真的麵容,曾經刻在她心口上每每想起便痛不欲生的臉龐,早已淡的不見了痕跡,如今瞧著孫心慈這張淒楚消瘦的臉,慧安隻覺恍惚,半晌她才淡漠地瞥了孫心慈一眼,道:“抱歉,我對養虎爲患,助紂爲虐一點興趣都沒有,你找錯人了!秋兒送這位夫人出去吧。”
秋兒早便不耐煩了,聞言上前便拽起了孫心慈,那邊兩個衙役見狀也忙過來沖秋兒點頭哈腰地拽著孫心慈便毫不客氣地拉著向府門去,而孫心慈卻還在沖這邊不停地喊著。
“鳳陽侯,你如此作爲便不怕人說你心狠手辣,不念舊情嗎?”
“鳳陽侯,你這般狠心是會損後輩陰德的!”
……
她罵了兩聲卻是突然沒了聲音,想來是那兩個衙役動了什麽手段,慧安聽她軟的不行便來硬的,卻是一點都不爲自己當初的所作所爲悔過,不由搖頭一笑,複又想起她懷抱中的那個嬰孩兒來。
方才她瞧了一眼,那孩子長的還齊整,隻是目光發直,木愣愣地這麽大動靜竟是一個表情,若是尋常孩子早便嚇得哭喊了起來,想著那小小的粉粉的臉蛋兒,慧安便又想起了果果來,到底還是沖秋兒道:“那小孩兒,你留意著些將來便留在府中給果果做個伴兒吧。”
秋兒聞言麵色便露出了不痛快的神情來,道:“何必接回府來,尋戶人家多許些銀子不照樣……”
慧安卻道:“那隻是個癡兒罷了,留在府中養她一輩子也沒什麽難的,孩子到底是無辜的。”
兩個半月後慧安才帶著果果到達了雁城,這一路因果果太小,加上路上又出了一些小意外,故而行的卻是格外的慢,常常正常人行一日的路程她們卻要走上兩到三日。
自京城出發時分明剛剛過了夏日,正是秋高氣爽,到達邊關竟然已開始飄雪花,慧安也穿上厚厚的冬帽鬥篷。
將軍府的門前管家早已帶著衆人恭維多時,關雲鶴卻是迎出了城,待到了府門,他先自馬車中跳下,接過秋兒手中的傘撐開,這才回身將抱著果果的慧安接了下來。
待慧安站定,管家便忙帶著衆人跪地行大禮,“給夫人請安。”
那聲音將果果驚動,她本是在慧安懷中睡得香甜,登時便蹭了蹭腦袋,睜開烏溜溜的大眼睛來回瞧著,似想弄清楚出了什麽事一般。
不巧一片雪花自傘邊上飄來,落在了果果的眉心,小家夥似感到冷了,登時便將小腦袋往繈褓中縮了縮,還尤自不滿意的嘟了嘟嘴。慧安瞧著一樂,一麵令衆人起來,一麵卻沖懷中的果果道:“果果,下雪了呢,方才那是雪啊,是不是很漂亮啊。”
果果如今已經六個多月,人和她說話她便會眉眼彎彎的笑起來,倒似能聽懂人的語言一般。慧安輕柔的話語剛落,果果便真的咯咯笑了兩聲,那聲音在這飄雪的門前,靜謐之處,竟是格外的動聽,當即管家的婆子馬氏便笑著道:“小姐可真真是可愛。”
衆人聞言也都紛紛笑著附和,這若是在京城,下人們隨意插嘴,又在主子麵前妄議小主子是定然要受到主子的責備的,可慧安上次在雁城住了一個多月,便發現這裏的許多習慣都和京城不同。
下人們多寬厚老實,本分又樸實,規矩也沒那麽大,和主人相處起來雖是少了一份的敬畏,可卻多了兩分的人情,女人也非常爽朗,街上常常瞧見打扮華麗的富家小姐縱馬馳聘,放肆歡笑。
比起京城來,慧安覺得這雁城雖是不過繁華,可卻天然去雕飾,樸實中透著一股子清透和大氣,雁城的天也更加蔚藍,天空中隻要擡頭便常能瞧見雄鷹掠過的身影,映著那水汽般淨透的天空叫人心也跟著飛縱了起來一般。
總之慧安極爲喜歡這裏,也很高興未來的幾年要在這裏安家,這次前來落雪的雁城更加迷人,蒼肅而古樸,令慧安自進入雁城地界唇角的笑意便未曾消弭過。
如今見果果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竟要探頭往外瞧,似想看看母親所說的雪,慧安便也揚大了笑意。
而關雲鶴見果果自包裹中探出頭來,本能地將手中的傘往下壓了壓,可當即果果便張大嘴哇哇的叫了起來,便關雲鶴還猶自不知,隻問著慧安,道:“是不是餓了,讓乳娘抱下去喂奶吧,你都抱她半晌了,莫要累著自己。”
慧安聞言卻是哄著果果,嗔了關雲鶴一眼,道:“你這怎麽做爹爹的,孩子哭都不知爲什麽,分明便是你擋住了孩子的視線,影響了果果瞧風景。”關雲鶴聞言一愣,將傘微微移開,果果竟然真的就立馬不哭了,睜大了眼睛又去瞧天空洋洋灑灑飄下的雪花,那黑黑的瞳仁還跟著雪花動來動去,不時咿呀兩下,接著卻似又想起了壞爹爹來,瞥了關雲鶴一眼,使勁的咿呀了兩聲。
慧安便莞爾地笑了起來,她方才說話聲音雖是不大,可衆人卻都聽到了,見夫人竟用滿含職責的語氣和將軍說話,偏將軍麵上除了溫柔的笑容,還是溫柔的笑容,似換了個人一般,好幾個人都險以爲眼睛花了,擡手用袖子揉了揉。
慧安正欲舉步進府,卻聞遠處的街角傳來一陣極爲清脆幹淨的馬蹄聲,慧安凝眸望去,就見一個穿著紅色騎馬裝的女子駕馬疾馳而來,身影和雪幕揉在一起卻是分外的動人,彰顯著一股英氣和灑脫。
慧安瞧得不由一愣,轉瞬間那女子卻已到了近前,勒馬跳下,沖著慧安便是一笑,道:“沈家妹子,可還記得姐姐我啊!”
慧安仔細一瞅倒是一愣,竟是兩年前自京城離去的韋圓,兩年不見歲月卻似未曾在她的麵上留下什麽痕跡,這女子還是我行我素,張揚無禮。慧安來此最大的難過便是要和文景心她們相隔千裏,卻不想竟在這裏又遇到了熟人,當年她雖曾想利用韋圓,可對韋圓卻還真有幾分喜歡,如今見她笑容滿麵地沖自己打招呼,慧安自是欣喜萬分,忙笑著道:“韋姐姐!你怎在這裏!”
韋圓卻是一笑,揚眉幾分譏弄得瞧著慧安,道:“怎的這兩年不見,你這小丫頭片子當了娘,嘴巴也變甜了啊。我這將嫁來了雁城,今兒聽說妹子來了,可是特意地過來給妹子接風的,我家便在這將軍府背後的第二道胡同裏,以後妹子於我常來常往啊。”
慧安連聲應下,韋圓便又道:“這雁城的夫人閨秀們我最是熟悉,大家都急著向你討教禦夫之道呢,來日你這將軍夫人可要在府中辦宴,邀我們一道過來參觀將軍府啊,說起來這將軍府弄得神神秘秘從不叫女人接近,這會子大家可能進去好好瞧瞧景兒了。”
韋圓言罷便笑著瞧了眼果果,順手自腰上扯了個編製精巧的馬鞭就塞進了果果的繈褓,道:“見麵禮,我便不多留了,再多呆你這男人臉都黑成炭底鍋了。”
言罷,她卻是再不瞧慧安一眼,一個翻身上了馬,還來時一般風風火火地卷起一溜飛雪疾馳而去。
慧安何曾見過有人對關雲鶴說話也能這般的不客氣,半晌她才反應過來,見關雲鶴果真沈著一張臉不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低頭去見果果竟用小手自行抓住了那馬鞭的繩子,正揚嘴笑著,歡快的舞動,露出下牙齦上兩顆板大的牙齒來,可愛的緊,慧安的心情便愈發的美麗了起來。
她喜歡這裏呢,而且預計在這裏她也能尋到同樣真摯的友情,隻若是這雁城夫人姑娘們都若韋圓一般性情,那可以預計未來她的生活將會極爲豐富多彩呢。
會有一個全新的開始啊,是不是,我的寶貝。慧安低頭,沖果果嫣然而笑,果果便似回應她的話般咿呀了兩聲。
倒是一旁的關雲鶴心中鬱結難言,隻因自見麵後慧安好像都沒正經瞧上他兩眼,都是在逗弄懷中的果果,一會子果果該吃奶了,一會子要抱著果果看風景,一會子果果睡著了竟也不允乳娘抱下去,隻抱在自己懷中,說是果果換了乳娘來抱會驚醒。
便是將才在車中,他想好好地抱抱她,她都一臉驚慌的躲開了,說什麽怕擠著果果……
果果,果果,果果,……關雲鶴隻覺著自己的一顆腦袋也像是樹上綴著的果子一般,沈沈的壓著身體,將他整個的好心情都給壓沒了,隻覺得當初要這孩子的想法是否太匆忙了點。
這樣不成,怎麽能如此溺愛孩子呢,這毛病絕對不能慣著,關雲鶴想著瞧向前頭抱著果果邊走邊笑的慧安,目光賊亮的閃動了起來。
可這日夜待某人好不容易將賴在母親懷中的某果子挖出來扔給乳母,一臉賊笑的解開媳婦兒的衣裳,瞧見那多日不見的美景,正血脈賁張時卻不想那睡容分明還香甜著的媳婦兒不知怎地竟是猛然睜開了眼睛,擡手迅捷地抓住他放肆的大掌,魅惑一笑,抓著他的手緩緩地下滑,卻是最終在他呼吸漸趨急促時,拽著他的手將其放在了她的小腹上,輕啓紅唇,卻突出一句句魔音來。
“相公,怎麽辦呢,人家懷了三個月的身孕了呢……”
“唔,算算可巧便是上回你趕我回京那夜有的啊……”
“相公,你麵色不好啊,我們又要有小寶寶了,你怎麽不高興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