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共誌剛大學畢業,就感覺自己坐上了一台命運過山車。
半個月前,他接到縣人事局的通知,他被分配到直河鋼鐵廠上班。
當時他簡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直河鋼鐵廠是一間即將破產轉讓的國營企業,分配到那裏工作就等於提前接到下崗的通知。屈共誌碰到這個結果,當然離不開當時直河縣的就業形勢。就在近些年來,直河縣幾乎所有的國營企業都如崩盤中的股市,經濟效益普遍出現大滑波甚至嚴重虧損,這些單位的管理層人員於是都各顯神通,挖空心思找門路紛紛鑽入機關事業單位吃財政飯。才短短的一、兩年時間,全縣上下的機關事業單位就已經是人滿為患,有的單位甚至不得不實行輪流上班的製度。所以,大中專畢業生的分配就業形勢就可想而知了。
屈共誌不甘心自己寒窗苦讀了十多年就隻落得這個結果,再說,父母親還指望他擔負起供養妹妹念高中甚至上大學的重任呢。他幾次三番的到人事局講情,希望能分配到機關單位上班。但接待他的人每都這樣回答他,這是縣領導經過研究後做出的決定,並勸他不要再有其它什麼念頭,安心服從工作分配便是,還說他應該感到幸運,好歹還能有工作分配,趕上了末班車,從明年開始,莫說你隻過是一個大學本科畢業生,就算你是從英國牛頓大學留學回來也得自己找工作了。正當他覺得無望時,他的鐵兄弟、縣人民法院院長烏有金的兒子烏成才以離家出走相威脅,要他父親幫屈共誌一把。經烏院長的一番運作,最後屈共誌才得以重新分配到龍山鎮政府上班,成了一名國家幹部,為他“跳農門”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豈料還末進入工作角色,他自己又給自己找來一茬事,凶吉末卜。
那是前天時候,黨政辦主任李經民吩咐他跟民政辦主任陳子發到農戶家裏采購一批新鮮花生油和優質大米。當時,屈共誌問陳子發這些東西是不是發給鎮幹部們的中秋禮品。陳子發似笑非笑地對他說,咱們鎮政府都已經連續三個月沒有發工資了,老板哪裏還會想得到給咱們這些人發福利?這些東西都是送給縣城裏的那些五保戶的。這些年月,最吃香就是這些五保戶了,一年到尾吃穿不用愁,還有人送這送那的。哪象咱們這些人,工資隻能拿八成,還不能準時拿到手,一年下來也沒有幾個禮拜天正常休息,下輩子,就是當小賣部部長也不要當鎮幹部了。屈共誌當時聽了這話,心裏頭雖然覺得有多少失落感,但他想得更多的是鎮政府在日子過得如此艱難的情況下,鎮領導還是千方百計地擠出一大筆錢來慰問困難群眾,這種精神是多麼的讓人感動。回來後,他隨即寫了一篇題為《困難不忘五保戶》的廣播稿,並於當天就寄往縣廣播電台。今天早上他就從收音機裏聽到了他寫的這篇廣播稿。可今天上班後他才知道,陳子發跟他說的那些五保戶其實是指縣城裏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實權人物,他們采購來的那些東西也全都是送給那些人的。
屈共誌懵了,《困難不忘五保戶》這條廣播新聞理所當然的成了天大的笑話,料想那些實權人物們聽了後,還會有誰不明白這條廣播新聞裏麵所說的“縣城裏的五保戶”其實就是指他們這些人,他們心裏還會心平氣和無動於衷的?
屈共誌忐忑不安的坐在黨政辦公室裏,心裏非常的懼怕別人提及此事,害怕領導為這事專門找自己談話,如果事情真的是這樣子到時能否保住剛得來的飯碗也末曾可知。
整一個上午,屈共誌沒有聽誰提及此事,好象誰也不知道此事。
龍山鎮的鎮長上個月調走了,縣裏讓鎮黨委書記丘正清暫時一肩挑。屈共誌來這裏報到至今,還沒有見過丘正清。不過,他曾經聽人說,隻有丘老板不在鎮裏時大夥才活得象個有人身自由的人。屈共誌不知道這話裏的意思。
屈共誌在辦公室裏閑坐了幾個鍾頭,覺得無聊,剛要起身到外麵走走,忽聽門外傳來一聲刹車聲音,招待員林巧玉伸頭望了望,說:“丘書記回來了!”
屈共誌看見一個高瘦個子從吉普車裏走出來,料想此人就是丘正清丘書記了。隻見他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到按鈴處,伸手按響了電鈴,然後便往會議室走去。
屈共誌問林巧玉是咋回事,林巧玉催他說:“還不快點到會議室去,遲點你今天就白上班了!”
去會議室的路上,幹部們的腳步都勿勿的。這個說,好險,好在沒有回宿舍小便,要不然就冤枉的被扣掉十塊錢,就算到五星級酒店小便收費恐怕也沒有那麼的貴。那個說,我今天算是加工資了,我跟何中權說今天丘書記一定會拉鈴,他拍胸口說不會,還跟我打賭,誰猜錯了誰就給誰二十塊錢。旁邊的人也你一句我一句的笑著說,你的這個賭法挺有意思的嘛,比起現在玩的“周末競猜”更加的快速幹脆,看來這個“周末競猜”還要增加一項內容:丘書記外出了,大夥就猜他哪一天會回來;丘書記在鎮政府,大夥就猜他一天會按幾次鈴,下注的錢就全由李主任一個人保管,誰猜對了錢就歸誰。有人這樣說,到那時候,丘書記豈不成了香港**彩的曾道人,天天都有人打電話給他求他透碼?大家聽罷都不由得哈哈的大笑起來。
李經民對著幹部花名冊挨個點了名後,屈指算了一下,對丘正清說,有二十三個人沒有到會。丘正清打了個哈哈說,“二十三個人。好,這個月咱這一下子就可以省去二百三十塊錢,多少可以減少些負擔,效果還不錯嘛。散會!”
組織委員程晉林找到屈共誌,要他一塊到書記辦公室去。屈共誌心裏頭猛的一驚,問他什麼事情。程晉林沒有告訴他,隻是跟他說了句,去了就知道了。
屈共誌惴惴不安的跟著程晉林走進書記辦公室。
“丘書記,這個就是幾天前才分配來的,叫屈共誌,是個堂堂正正的本科生呢。”程晉林給丘正清介紹說。
“丘書記您好!”屈共誌忙伸出雙手跟丘正清握手。
丘正清蜻蜓點水般的跟屈共誌握了握手,說:“咱們連這幫小學初中生都養不起,何老板還硬是要塞給一個大學生給咱們,再如此下去,咱們可真的是要喝西北風了。還沒有給他安排具體工作吧?”
“還沒有,就等您的指示。”程晉林說。
丘正清點著一支煙,說:“飯堂的王必軍那小子招呼不打一聲就溜了,不過也好,咱們欠他的三個月工資就算是一筆勾銷了,又省了好幾百塊錢。幹脆這樣,小屈,你就暫時到飯堂去幫幫手吧,具體工作以後再作安排。”
屈共誌聽說自己被安排到飯堂做幫手,心裏雖然不大樂意,但他想現在還是堅決服從領導安排為好,並且要把工作百分百的做好,以求在領導心中留下好印象,畢竟那篇廣播稿的事情後果會是如何也未曾可知。
中秋節這一天,鎮政府為幹部們兌現了先前拖欠了三個月中的前兩個月工資,另外還每人發了二十塊錢算作是中秋加菜費,這是往年所沒有過的,今年是首例。丘正清也為此對幹部們說:“今年大家能有這個加菜錢發,都是靠我穿著破布鞋闖進縣領導家裏才討要到的!”
屈共誌才參加工作幾天,有資格簽領的就是那二十塊錢加菜費,剛夠來回一次家的車費。不過,飯堂老總鄧加賢對他說:“可別指望回家過中秋節了,你還是抓緊時間找套破舊衣服準備撲山火用吧。”屈共誌奇怪地問他:“你怎的就知道今天要發生山火?”“鎮政府裏除了你這個新來的誰不知曉?近些年來,咱們龍山鎮的幹部哪年不是在山上過中秋節賞月亮的?想在家裏安心快樂度中秋,等退休以後再說吧。”屈共誌聽了鄧加賢這話,說:“這不明擺著有人在故意放火,讓鎮幹部們回不了家過中秋節嗎?”
“是又能怎樣?鎮政府又沒有本事把放火的人抓著,除了積極撲火之外別無它法。”
“那存心放火的人安的是什麼心,難道他們是在借放山火來發泄對鎮政府的不滿嗎?”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反正這麼多年來沒抓著一個人,這個問題還不知道問誰去。”
下午上班的時候,幹部們都穿著破舊衣服來上班,隻有企業辦的龔佰有是個例外。大家笑著問他:“龔二仙,是不是你老婆給你算了一卦,說今天你不宜碰火?”龔佰有說:“那倒不是。”“那是不是今天不會有山火發生?”計生辦的小曾非常懇切地問他。“你小子想回家跟你新婚老婆睡覺想昏了頭吧?放心,今晚大夥合力抓隻雌猴讓你解解饞,享受個夠!”有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將近四點鍾的時候,盤口村的村幹部打電話來說,他們那裏發現了兩處山火,沒隔幾分鍾,李家渡的村幹部又打來電話,說他們那裏也發現有一處山火。
鎮政府的電鈴響了。丘正清對李經民說,不用現在點名,由各帶隊領導負責在山上清點人數,免得那些古惑仔在這裏點了名後人家上山打火他卻溜回家裏去跟老婆幹火。凡是沒有到位的,扣一百元。
大家都走了,隻有龔佰有還在那呆站著。丘正清問他:“為什麼還呆在這,是不是你那神仙老婆給了你什麼指示?”龔佰有笑了笑,給丘正清遞上一支煙,點上,說:“我老婆說我今天不宜爬山。丘書記,您看這火都燒在山上,我……”
丘正清聽了龔佰有這話,眼珠子向他翻了一翻,說;“既然你今天不宜爬山,那你就別去了,免得回去後你老婆又哭又鬧的。”
“謝謝丘書記,謝謝鎮黨委政府的理解和關心。丘書記,啥時候咱們鎮政府要蓋辦公大樓想揀個上好日子開工動土什麼的,你盡管找我就是了,我一定讓我老婆為咱們鎮政府竭誠服務,並打八折優惠……”
“當然應該如此,要不然你就對不住鎮黨委政府長期以來對你的關心了。哦,對了,我也考慮到你為了支持你老婆的事業,經常早退遲到甚至曠工的,影響很不好。這樣,你幹脆就別在政府幹了,回家專心跟你老婆一塊兒幹。記住,你倆口子可一定要把聲名做大做強。說不定某個時候,我也要到貴仙台求上一簽,到時你可別把我當作是水魚漫天要價的。”丘正清連連吐了幾口煙,麵帶微笑地說道。
“這,這可不行!丘書記,你這不是要砸了我的飯碗了嗎?我以為象現在這個樣子就挺好的,要是丘書記您能少點拉鍾點名,那就更好了,免得我每次領工資時都差不多還要倒貼錢……”龔佰有一臉焦急而誠懇地說。
丘正清對眼前的這個牛皮精早就沒有脾氣了,所以不論龔佰有說什麼東西,他也發不起火來,“這可是經鎮黨委研究決定的,不隻是我個人的意見,……”丘正清不緊不慢地說道。
“我不同意!就是黨中央研究決定的我也不同意!”龔佰有跳起來大聲說,隨即他才想到自己是在跟領導說話,情緒不能過於激動,他轉而小聲的對丘正清說,“丘書記,這有什麼研究不研究的,你個人的意見就是鎮黨委政府的意見,您還是讓我留在鎮政府上班的好。”
“那好吧,下次開班子會時我再跟其他領導說說。你現在上山撲火去吧。”
“丘書記,您剛才不是已經同意了我……”
“我以為你會同意鎮黨委的意見,離開鎮政府自己創業,那樣,我當然就沒有權利管你了,可你卻又不走,我不叫你上山撲火去難道還能叫你回家跟老婆幹那東西?”說罷便扭頭走了。
龔佰有怔怔的站在那裏好大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回家去。
屈共誌這一組二十多人由鎮人大主席張德海帶隊,他們連續走了好幾個小時才到達火點的山腳下。這裏,有一條二十來戶人家的村莊,雖然山上的火離村子不遠,但村民們對此好象完全不當一回事,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做節飯。
屈共誌一行人又走了將近半個多小時,才到達火點。這裏漫山遍野都是芒杆,連棵拳頭般大的樹也見不著。天快黑下來了,凶猛的火苗象一把把鋒利的鐮刀,所到之處,一片片芒杆刹時間已是灰飛煙滅。
屈共誌氣喘籲籲的對站在一旁的計生辦幹事唐漢文說:“難怪沒有村民前來撲火,原來這是一文不值的山頭。咱們這些人可都是替別人瞎操心了。”
“這就是那些故意放火的人的高明之處。隻有燒著這些地方,才能達到刁民放火,村民看火,村幹部報火,鎮幹部打火,縣太爺發火的效果,懂嗎?如果燒著的是那些有經濟價值的山頭,那些革命群眾還能不急過咱們?哪裏還需要咱們這些鎮幹部們大老遠的趕來?”唐漢文邊喝水邊說著。
屈共誌覺得唐漢文說得太有道理了。
由於火勢太猛,一時之間無法靠前撲打,為了確保人員的安全,張德海讓大家先休息片刻,待火勢沒那麼凶猛時,再伺機上前撲打。
男男女女幾十人便坐在一塊開始聽笑話大王陳桂年講故事了:“有一位女領導,下班回家時被兩個年輕歹徒用刀劫持,其中一個說:‘不許動!劫財劫色!’這個原本被嚇得麵如土色的女領導聽了這話,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說:‘你們怎麼不早說?我以為是被紀委雙規呢!弄了半天原來是雙飛!’”
大家都被陳桂年的這個帶顏色的故事笑得氣也透不過來。
這個時候,火勢沒有那麼大了,張德海要求男幹部都衝在第一線,女的則在後麵清理落下的小火點。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奮力撲救,最後把山火全給撲滅了。
山火熄滅了,到處漆黑一片,晚風一陣陣襲來,大家這才感覺到有點冷。張德海叫大家先吃點幹糧,呆上十幾二十分鍾後再走,以防止死灰複燃,前功盡棄。
屈共誌吃了幾塊餅幹,感覺累極了,便一頭睡倒在芒杆叢中,
抬頭望著天上那一粒粒忽隱忽現的星星,思家之情驟然而起。他自從念高中那一年起到大學畢業,已經整整七年沒有跟家人一塊度過中秋節了。本想今年終於能和家人一塊過中秋節,可沒有料到自己會在這荒山野嶺度過美好的中秋佳節。他知道,在父母的心裏,今年的中秋節肯定是個值得高興的日子。為了自己和妹妹的學業,他們已經操勞了大半輩子,好不容量才熬到自己大學畢業並分配到了國家機關工作的日子,從此肩上的擔子會感覺一下子輕了許多許多。然而,他們又怎知道這龍山鎮政府是個工資隻能拿八成而且還不能每個月準時兌現窮得叮當晌的機關單位,自己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有啥能力為父母親分擔家庭負擔?他捏了捏口袋裏今天領到的那二十塊錢,長長地歎了一口氣。